第36章 高門賤子
- 八水伏龍
- 魁葵三十
- 3308字
- 2025-08-22 15:50:00
暮色漸深,花家兄妹由馬奴送去坊內邸店,兩人離開時都還沒從受寵若驚中脫離出來,又卑微又振奮,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常有,即失即得罕見,峰回路轉竟在同一天發生,他們都不敢信。
盧家私宅的門閉上一刻,一個人影出現在院內,盧元鷹,他一直藏在內室聽他們談話。
盧杞見到盧元鷹,笑容堆上了臉,每一絲皺紋都盈滿了和藹,他微笑著說:“鷹兒,為父這么做可合適?”
“謝過父親。”盧元鷹上前扶住盧杞的臂膀,將他迎入書房。
燭火明亮,只有父子倆的小院靜謐清冷,盧杞仔細端詳盧元鷹,開口先吐出連串愧疚:“為父得新圣抬愛實在忙得分不開身,府中又是悍妻裹亂,咱們父子半年沒有今天這樣安靜說說話了,可惜你阿娘不在。”
“我會告訴阿娘父親惦記著她,她一定很高興。”
“多想你阿娘能恨一恨我,她越是寬厚我越深覺對不起你們母子,鷹兒,自你從西州歸來再未喚過我阿爺,即便今日我應了你的托請,你依舊這樣疏離,你是還為當初被迫離家戍守邊疆怨我嗎?”
“怎么會?”盧元鷹安慰只要見面就要闡述一遍愧疚的父親,“兒大了,總不能像小元輔一樣黏膩。”他口中的是盧杞與正妻盧李氏唯一的嫡子,六歲的盧元輔。
“可在我心里你一直和元輔一樣大,還是見了我就纏著不放的小童子。”
盧杞此話一出,兩人都不由記起十六年前的尷尬,那年盧元鷹也是六歲,正是最需要父親的時候,他與母親薄殷卻被盧杞娶進門的正妻強趕出府,為杜絕盧杞舊念,盧李氏逼薄殷皈依佛堂,剃發為尼。
往事難追憶,因為皆是腌臜事。
盧杞雖生于范陽盧氏,但年少時父親卻因安祿山盜東都正直死節,不多久母親也郁郁而終,加之天生藍面皮不受大族待見,家道中落又讓他飽受排擠。在外,丑陋面容更是處處碰壁,高門女子見了他掩不住的嫌棄,年近三十也未能結上門當戶對的姻親。但大族中的沒落一房向來沒人在意,沒幾個人知道早早出族的孤子盧杞其實早和一家商戶的女兒自立了小院過上了平凡夫妻的日子。
男女之事最是沒道理可講,家境普通的薄家夫婦想不明白女兒到底看上盧杞什么了,才,不算高人一等,貌,更是低人一等,姓再大,家道中落也沒用,雖說他是入了仕,不過是掛著世家的名份入蔭,做個從九品的文人軍曹,實際還是個窮酸丁。可薄殷就是一眼相中了盧杞,還非他不嫁,薄家嬌寵女兒,扛不過她日夜哭哭啼啼,橫下心允了這門親事,兩人在薄家的支撐下雖然沒有明媒正娶,卻也沒人打擾過得和睦開心。家和萬事興,無論在外生多大的氣,盧杞只要一進家門見到溫柔嬌妻和虎頭虎腦的兒子,怨氣當即就消了,他對盧元鷹的愛中還傾注了不少感恩,兒子和薄殷長得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俊朗可愛,沒像他可太好了。
貌丑,官場便不順,盧杞整日因為長相怪異被同僚嘲笑,被上官明著鄙棄,飽受欺凌的他敏感自卑。薄家從商,岳父大舅干的都是算計買賣,他在商家的環境下耳聞目濡練就了一副精算心竅,漸漸地,盧杞便生出了兩幅面孔:對同僚,他扭曲陰狠,憑著算計睚眥必報;對上官,他通透玲瓏,用一副能看穿人心的毒辣眼目一味裝作不經意的迎合,長此以往,他憑著敏于常人的奸邪盤算竟在向來“身言書判”(身材相貌占第一位)的官場受到了奉節郡王李適的青睞,獲得一批心思不正的身后從屬。
運氣不來追也追不到,運氣來時趕也趕不走,就在盧杞因上官厭棄只讓他懸掛空職郁郁不得志時,李括被為立太子,盧杞作為郡王府舊臣自然而然被詔入皇城,他調度從屬游刃有余,這幫心思狠、下手硬的從屬一步步跟著他踏進了含元殿,至此,盧杞一脈得勢,朝中直臣對他又恨又怕。
仕途平步青云,家族榮耀唾手可得,被重視的同時生活就不能隨心所欲,仕商不通,不再是無名小吏的盧杞重回大族主支地位,族譜上未記載的姻親空缺成了他必須面對的重要的抉擇:繼續和薄殷生活,從此族譜空缺,他到死都是未婚之身,盧元鷹也不能入盧氏宗祠;要么和官女結個門戶相當的親,盧元鷹能過繼正妻名下,名正言順入盧氏族譜。
親內成親,對薄殷是痛苦更是羞辱,薄家憤慨無用,本就不是什么富貴大賈,敵不過世家威逼利誘,此事說是讓盧杞自己選,其實每個人都明白,世家高官一脈的族譜絕不容許空白,何況盧元鷹的身份拿捏在人家手上,薄殷沒得選,至于盧杞,他沒選。
“一模一樣的夢我做了十六年,只有咱們三人生活在這間院子里,你娘親手釀的醬濃香回味,用那醬燉的肉軟爛,勾的汁鮮香,不像現下,吃什么都沒滋味。”盧杞并不客觀地回憶他十六年前的選擇,“我對不起你們母子,我以為能掌控全局,以為把做給別人看的了結掉剩下就能閉門處置,誰知……唉!”
盧杞當然想往上走,前半生的侮辱他一筆一筆記在腦子里,他扭曲得快瘋了,別人至少有陣營可站,他想討好卻誰都不要,那些被扔出來的厚禮花了他積攢數月的俸祿,那些赤裸裸地嘲笑在他的生命里生了根,他曾對自己發誓,若此生都不能站上高位,那他死前必定扭下一兩顆辱蔑他的腦袋為他無故被凌辱的人生獻祭。他的恨是培土,一鏟一鏟默默累積,初看還只是個包,再看便成了高山。
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放棄能讓他宣泄積怨的選項,他的不爭便是背叛,拋棄薄殷他的痛苦是真的,但得償所愿的痛快也是真的,只是這些陰暗的真心他都默默藏起來,他不愿把這一面讓盧元鷹看見。
“不怪父親,你和阿娘都是為了我,阿娘沒得選,你也沒辦法,生在大族誰都沒有自由。”盧元鷹不懂父親那些扭曲,他只能看到父親對他的關照遠多于正經嫡子之身的小元輔,阿娘口中的父親也有諸多不易,他開解盧杞,“戍守邊疆、收復河山是大唐男兒的使命,就算沒當初那檔子事兒我也愿意從軍,能在郭將軍麾下是我的榮耀。何況十六載清修,阿娘也早已了卻雜念,她說過,決定嫁給父親時她就想好了,能泰然生活她就不會嫌棄父親是個微末小吏,和父親做寧靜夫妻是她的福氣;若遭了難一定是父親愿望成真,她也會為父親高興的。”
“傻孩子,好孩子。”盧杞發自肺腑感慨,只有至善的薄殷才能培養出正直純良的盧元鷹,對此他不無擔心,“你不會還在為龍泉守捉使一家的事自責吧?剛才聽花若谷提了一嘴,法會那日他坐了半天冤獄才失去首次獻書資格,難道你是因為這樣才找我幫他?你可只說他書是奇書,人是才人,從沒提過冤獄這茬。”
盧元鷹一愣,趕忙搖頭:“只是誤會,把他推舉給父親更重要。楊相油滑,對上對下各有一套,他必然看不上花家的商賈出身,就算他看杜公的臉面拉一把花郎,千里馬擱他手里也只能拉車盤磨,可惜了人才。花家找錯了人,不如交由父親幫他懸崖勒馬,也讓他幫父親拿下長安渠這樣的‘圣心偉績’,父親不用費心兩稅法就能讓楊相收斂,也可點一點杜公,內渠之事再不是他一家獨大。”
“我兒遠見卓識,竟如此成熟了!”盧杞吃驚。
“兒真不是孩子了。”盧元鷹笑起來,轉回話題繼續講起了花家,“為父親分憂是兒的本分,況且西州服役三年,大唐累累瘡痕多因官宦不舉所致,能堪大用的好腦筋是社稷之幸,不好枉費。”
盧杞頗感欣慰:“花若谷確是可造之材,但為父只擔心你,我不想看到你讓我舉薦他是因為你還在責怪自己。鷹兒,三年也該忘記差不多了,那只是你分內任務,守捉使一家本就有太多疑點,你那樣處置是對的,擱誰手里都一樣,他們的死是倒霉趕上了那個點兒,不是你的錯,況且若是沒有錯抓,放走了叛臣泄露了軍機坑害的人只會更多。”
盧元鷹沉默,十七歲戍邊,十九歲卻因一句“寧可錯抓不可放過一人”導致無辜八口滅門,出事的是龍泉守捉使,走不出來的卻是盧元鷹,一年之間,意氣風發的小將成了渾渾噩噩的瘋人。盧杞聽聞此事已經一年后,為此一向顏面比天大的他和盧李氏打了震天動地的一架,他頂著被挖爛的臉逼掩蓋盧元鷹消息的盧李氏找了在吏部的兄長當即調盧元鷹返回長安。
長安兩年,盧元鷹幾乎恢復如初,哪知又是一次“寧可錯抓不可放過一人”令花若谷前途盡毀,花家生意折損大半,人也受了重創,面對同樣狀況同樣的殘酷結局,盧元鷹再次風聲鶴唳,夜夜夢回龍泉,偏執的將花家之難安在自己頭上。
盧杞擔心的就是這個,但盧元鷹就怕他擔心這個。
“過去的事過去了,我已經不是當年沒經過風雨的小兵丁。父親將安郎中接來長安就該對他有信心,經他過手我的譫妄之癥再沒犯過了。父親放心,我不會有事,我還等著兩年任期一滿能如父親的愿再向上挺一挺,有朝一日堂堂正正接阿娘回家。”
“兒也放心,你娘的罪不會白遭。元輔尚且年幼,我們這一脈想在大族中穩立不倒,砥柱只能是你,輪不著任何人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