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高掛在最中間。

江逾白的鋤頭已經在楚家舊地的土坷垃里刨了第三十下。

掌心水泡磨破了，血滲進鋤柄木紋里。

蘇念蹲在祠堂門檻上，把檔案館的回執單鋪在膝蓋上曬。紙頁被潮氣浸得發皺，紅章“楚家罪證歸檔“的邊緣暈開，慢慢往“民國二十三年“的字樣里滲。她摸出懷里的玉佩，陽光透過玉上的紋路，在回執單上投出個歪歪扭扭的方框——是太爺爺藏種子的標記，昨天在老槐樹根下挖出陶缸時，缸底的裂紋正和這方框對上。

“逾白，歇會兒。“江奶奶的聲音從田埂那頭飄過來，她背著半簍剛摘的豆角，藍布帕子裹著的頭發被汗浸得發亮。竹簍底蹭過青石板路，發出沙沙的響。她年輕時跟著太爺爺往地里送午飯，也常聽見這聲響?！澳闾珷敔斉俚兀挝珙^總得歇一袋煙的功夫。他說地跟人一樣，得喘口氣。“

江逾白拄著鋤頭直起身，后腰的酸痛順著脊梁骨往上躥。他往遠處看，楚家舊糧倉的鐵皮頂在日頭下泛著白，去年秋汛沖歪的倉門還斜掛著。“王大爺說周老板帶著合同堵在村委會了?！八眯渥幽税涯槪怪樽釉以谀_邊的土上，洇出個小小的濕印，“說那三畝地是楚家抵押給他的，要三百萬才肯還?！?

蘇念把玉佩揣回懷里，站起身時膝蓋“咔“地響了一聲。她往祠堂里走，香案上的舊賬本被風吹得嘩嘩翻頁，停在“周姓佃戶“那頁。紙頁邊緣卷著毛，太爺爺的字跡一筆一劃，刻在糙紙上：“民國三十一年，周老栓欠谷四石，以三畝洼地抵。次年谷熟，他挑來六石，說'多的兩石，算利息'?！澳E被蟲蛀了個小洞，卻把“信“字的最后一筆，撐得格外實在。

村委會的爭吵聲順著風溜進來時，江逾白正蹲在糧倉后墻根抽煙。周老板的大嗓門劈了叉：“我不管什么老黃歷！合同上紅章白紙，楚家簽了字，這地就該我占！“接著是張嬸的聲音，帶著炸油條的火氣：“你爹當年給江家當佃戶，吃的穿的哪樣不是地里長的？現在倒來搶地，良心讓狗吃了？“

江逾白掐滅煙頭，往村委會走。路上碰見李叔推著糞車，車斗里的草木灰撒了一路，嗆得人直咳嗽。“周老板他爹埋在西坡，“李叔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每年清明，我都見他來上墳，墳前總擺著袋新麥。他爹臨終前說，'江家的地，一分一厘都不能占'。“

周老板看見江逾白手里的賬本，臉一下子漲成了豬肝色。“這...這是假的！“他攥著合同的手抖得厲害，合同邊緣被指甲掐出了印，“楚明遠說這地是他祖上傳的...“

“地是誰的，地里的土知道?！敖棠滩恢螘r拄著拐杖來了，拐杖頭在地上戳出個小坑，“周老板，你小時候在這三畝地里偷過瓜不？“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堆起來，“你爹追著打你，是太爺爺把你護在身后，說'娃嘴饞，不算偷'。他還教你認谷穗，說'飽滿的都低著頭'?！?

周老板的臉慢慢灰下去，捏著合同的手垂了下來。風掀起合同的邊角，露出背面沾著的沙?！统壹Z倉里挖出的沙土，一個成色。“我...我不知道楚家是騙我的?！八蝗欢自诘厣?，雙手插進頭發里，指縫間漏出的話，帶著哭腔，“我砂石廠欠了債，想著...想著...“

蘇念從祠堂拿來那袋太爺爺留下的稻種，往周老板面前一放。種子滾出來，顆顆圓實，在陽光下閃著光?！疤珷敔斣谫~本里夾了張字條?！八紫律?，把字條遞過去，“說'人這輩子，啥都能欠，就不能欠良心。欠了，早晚得還'?！?

周老板捏起粒稻種，往嘴里放，咯嘣咯嘣嚼得響?！拔疫€?！八酒鹕?，合同往地上一摔，“三百萬我不要了，這地還給江家?！八遗f糧倉的方向走，背影在田埂上拉得老長。

日頭偏西時，江逾白又拿起了鋤頭。土坷垃在他腳下碎開，混著去年的麥茬，扎得腳心發疼。蘇念蹲在旁邊，把太爺爺的稻種往土里撒，指尖沾著的泥，帶著股腥甜的氣?！皬垕鹫f明天來幫著耕地，“她忽然開口，聲音被風送得輕輕的，“說要多帶些麥種，把楚家埋過沙土的地，全種上?！?

江逾白沒說話，只是把鋤頭掄得更沉了。鐵刃切開的泥土里，冒出個小小的綠芽，是去年落下的谷種，在石縫里掙出了頭。他看著那芽，忽然想起太爺爺常說的話：“地不虧人，你對它實誠，它就給你長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