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生把最后一捆稻子扛上拖拉機時,褲腳的泥點濺到了王老五的新皮鞋上。
“喲,這不是李家的上門女婿嗎?”王老五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扛這點東西就喘成這樣,怕是在城里待久了,忘了自己是啥料子。”
拖拉機突突地響著,陳冬生沒接話。他彎腰系鞋帶的工夫,瞥見田埂上站著的媳婦李秋月,藍布頭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泛紅的眼眶。
三年前他從城里來這山坳時,村里人就沒正眼瞧過他。父親賭輸了家底,他揣著一紙入贅協議走進李家,成了全村的笑柄。李秋月她哥總愛在酒桌上拍著桌子喊:“我妹這是買了個長工!”
收完秋的那天傍晚,陳冬生在老宅的雜物間翻找鐮刀,指尖觸到個冰涼的東西。借著窗欞透進的月光,他看清是桿銅秤,秤砣上刻著“公平”二字,銅銹在暗處泛著幽光。
“這是我爹年輕時走南闖北用的。”李秋月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里端著碗姜湯,“他說這秤能稱人心,也能稱善惡。”
陳冬生摩挲著秤桿上的星花,忽然想起城里菜市場那些缺斤少兩的攤販。他把銅秤拿回屋擦干凈,擺在炕頭的舊木箱上,像供奉著什么寶貝。
變故發生在初冬的第一場雪后。村西頭的張屠戶宰了頭黑豬,稱肉時用的電子秤總出毛病,要么多三兩,要么少半斤。有人起哄讓陳冬生把那桿老銅秤拿來試試,眼里明擺著看笑話的意思。
銅秤掛上肉鉤子時,陳冬生的手穩得沒一絲顫抖。秤砣滑到二斤四兩的位置,秤桿平得像結冰的河面。張屠戶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剛才用電子秤稱的是二斤七兩。
“邪門了!”圍觀的人嘖嘖稱奇。有人拿來自家的米袋子,銅秤稱出十五斤整,倒在供銷社的公平秤上,分毫不差。
陳冬生扛著銅秤往家走時,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李秋月她哥追上來,手里攥著瓶二鍋頭:“冬生,哥以前對你不住……”話沒說完就被凍紅的眼眶堵住了。
開春后,陳冬生在村口開了間雜貨鋪,門口掛著塊木牌:“用老秤,稱良心”。他不用電子秤,每天把銅秤擦得锃亮,稱鹽時會多抓一小撮,稱糖時總讓秤桿翹得高高的。
王老五來買化肥那天,故意把袋子往秤盤上重重一摔:“陳老板,可別給我少了分量。”
陳冬生拎起秤繩的手頓了頓,秤砣滑到五十斤的刻度時,他忽然往袋子里又添了兩把:“多的算送你的,施肥時勻著點撒。”
王老五愣在原地,看著陳冬生蹲在地上幫他把化肥袋口系緊,露出的手腕上有道疤——去年幫他家搶收玉米時被鐮刀劃的。
入夏的暴雨沖垮了后山的水渠,浸了半畝多地的秧苗。陳冬生披著雨衣挖排水溝時,身后忽然傳來鐵鍬碰撞的聲響。回頭一看,王老五帶著七八個村民站在雨里,每個人手里都攥著工具。
“愣著干啥?”王老五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再晚秧苗就全爛了!”
水渠通的那天,李秋月往陳冬生手里塞了塊烤紅薯。他咬了一口,甜香混著泥土味漫進喉嚨。抬頭時看見雜貨鋪門口的木牌換了新的,是李秋月用紅漆寫的:“陳家雜貨鋪”。
“我哥說,這鋪子該寫你的姓。”她低頭踢著腳邊的石子,耳根紅得像熟透的山楂。
秋收前的集市上,陳冬生的銅秤成了村里的稀罕物。有人專門繞遠路來買他的東西,說用這秤稱出來的米更甜,稱出來的布更暖。張屠戶也改了性子,每次路過都要喊一聲:“冬生,今兒的豬肉新鮮,要不要割二斤?”
陳冬生摸著秤桿上被磨得發亮的星花,忽然明白老丈人留下這桿秤的意思。所謂公平,從來不是錙銖必較,而是在斤兩之外,多出來的那份體諒與暖意。
那天傍晚關店門時,他發現銅秤的秤盤里放著顆水果糖,玻璃糖紙在夕陽下閃著光。李秋月從門后探出頭:“我侄女放的,說給會用老秤的叔叔。”
陳冬生把糖紙剝開,塞進嘴里。甜味漫開來的時候,他看見遠處的田埂上,王老五正幫李秋月她哥捆扎稻子,兩人的笑聲被晚風吹得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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