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縣的官道盡頭,塵埃落定。
林昭勒住馬韁,望著眼前這座算不上雄偉的縣城,眼神平靜如水。
他奉命赴任太平縣縣丞,一紙調令,將他從金戈鐵馬的北境,拉到了這煙雨江南的溫柔鄉。
然而,迎接他的,并非想象中的官場迎來送往,而是近乎死寂的冷清。
縣衙大門敞開,門前卻連一個迎候的衙役也無,只有兩尊石獅子,在蕭瑟的秋風中無聲矗立,仿佛在嘲笑著他的到來。
林昭翻身下馬,將韁繩隨意系在門前的拴馬樁上,徑直邁入縣衙。
穿過空無一人的前院,他一眼便看到了簽押房內端坐的身影。
那人約莫四十多歲,一身錦緞長衫,頭戴方巾,正悠閑地品著茶,慢條斯理地批閱著公文。
此人正是太平縣的劉師爺,縣令孫正清的絕對心腹。
見到林昭進來,劉師爺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從鼻腔里發出一聲輕哼,呷了口茶,才慢悠悠地開口:“來者何人?不知縣衙乃公務之地,閑人免入么?”
“北境軍前司馬,新任太平縣縣丞,林昭。”林昭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軍人特有的沉穩。
“哦?原來是林縣丞。”劉師爺這才放下茶杯,懶洋洋地站起身,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林縣丞軍旅勞頓,何必急于公務?本該讓你好生歇息幾日,只是這縣衙上下,規矩森嚴,卯時點卯,辰時視事,缺一不可。看來林縣丞在軍中待久了,不太懂我們這文官的規矩啊。”
言語間的譏諷,毫不掩飾。
林昭面色不變,心中卻是一動。
就在方才,他悄然啟動了那項自穿越而來便擁有的神秘能力——心聲監聽。
一道微不可查的意念波動掃過,劉師爺心中最真實的想法清晰地映入他的腦海。
【哼,一個靠著趙元彪那死鬼才爬上來的軍中莽夫,毛都沒長齊,也敢來我太平縣撒野?
真以為縣丞是個多大的官?
且讓你先碰一鼻子灰,看你這黃口小兒能撐幾時!】
原來如此。
趙元彪,正是他已故的恩師,前任北境都護。
恩師蒙冤下獄,他也受牽連被一腳踢到這偏遠縣城。
看來,這劉師爺早已將他視作無根浮萍,可以隨意拿捏。
林昭不動聲色,淡淡道:“規矩林某懂,還請師爺代為引見孫縣令。”
劉師爺撇撇嘴,領著他去了后堂。
縣令孫正清倒是勉強接見了他,一番不咸不淡的客套話后,便直入主題:“林縣丞初來乍到,對縣中事務尚不熟悉。這樣吧,本縣的倉廩雜務,以后便由你協理。此事清閑,也正好讓你有時間熟悉熟悉我太平縣的風土人情。”
倉廩雜務,說得好聽是協理,實則就是個管倉庫的閑職,徹底將他邊緣化。
林昭依舊沒有動怒,只是平靜地拱手:“下官遵命。不過,為盡快熟悉倉廩事務,下官請求查閱縣衙近三年的錢糧賬冊,還請縣尊恩準。”
此言一出,一旁的劉師爺縣衙賬冊,乃是機要,向來由本官與縣尊共同掌管,非奉上諭,例不可查。
你一上任便要查賬,是信不過縣尊,還是信不過我?”
一頂大帽子直接扣了下來。
孫縣令面露為難之色,最終還是揮了揮手:“此事……容后再議。林縣丞,你先去熟悉下環境吧。”
林昭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轉身的瞬間,他聽見了劉師爺心中冰冷的嗤笑。
【想查賬?
做你的春秋大夢!
等你在這閑職上熬不住,自己惹出事來,自然就得灰溜溜滾蛋!
趙元彪的人,一個都別想好過!】
走出縣衙,林昭深吸一口氣。
官場如戰場,看來此地比北境的刀光劍影更加兇險。
他不急于一時,既然官衙內鐵板一塊,那便從官衙外尋找突破口。
接下來的幾日,林昭沒有再去縣衙自討沒趣,而是換上一身布衣,走訪太平縣的大街小巷。
很快,他便在城東聽到了沸騰的民怨。
城東緊鄰東河,地勢低洼,每逢雨季,河水倒灌,整條東街便成了一片澤國,百姓苦不堪言。
一位在街邊修補漁網的老翁告訴他,前任縣丞是個好官,曾多次提議疏浚河道,加固河堤,可每次都被縣衙以“耗資過大,縣庫空虛”為由駁回。
“官府年年說要修,年年沒動靜,”老翁嘆著氣,“我們交的稅,都不知道填到哪個無底洞里去了!”
林昭心中一動,順著這條線索暗中打探,很快便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縣衙的賬目上,東河河道的疏浚工程銀兩,竟然是年年列支,從未中斷!
銀子撥了,工程卻沒動。這筆巨款,去了哪里?答案不言而喻。
這天傍晚,林昭坐在城中最大的茶樓“聞香居”二樓的雅間,看似品茶,實則耳聽八方。
忽然,隔壁傳來壓低了的密語聲。
“上頭交代了,那個姓林的縣丞,最近在到處打聽東河的事,怕是要動賬本的心思。盯緊他,若是他真敢去查賬,就想法子讓他‘意外’在河邊勘察時失足落水,摔死最好。”
說話的聲音有些耳熟,林昭凝神細聽,認出是張屯——恩師趙元彪麾下的一名舊部,后來不知為何,流落到了這太平縣。
另一個聲音問道:“誰來接應?”
“工房的周書吏,周文遠。他會處理好一切手尾。”
林昭端著茶杯的手紋絲不動,但心念卻如電光石火般展開。
他悄然啟動了第三次心聲監聽,這一次,目標精準地鎖定了那聲音背后的意念。
【該死的,劉師爺那邊催得緊,非要我找人辦了這姓林的。
這張屯是個亡命徒,倒是好用。
只要事成,工房那邊周文遠會把一切都做成意外,誰也查不出來。】
果然,這張屯的背后,直接牽扯到了縣衙工房的書吏周文遠,而周文遠的背后,顯然就是劉師爺!
一條完整的證據鏈,已在他腦中形成。
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將這條鏈子徹底鎖死的機會。
次日,林昭一反常態,真的去了縣衙的糧倉巡視。
他故意抱著一卷半舊的冊子,在工房書吏周文遠每日回家的必經之路上來回踱步。
算準周文遠從遠處走來,林昭腳下“不慎”一個趔趄,手中的冊子摔在地上,幾張紙頁散落出來。
他“慌忙”將紙頁撿起,卻故意“遺落”了一張殘頁在墻角。
隨后,他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周文遠走近,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待四下無人,迅速將那殘頁撿起揣入懷中。
他低頭一看,只見上面用潦草的筆跡寫著幾個字:“東河工銀已撥,速備假契……”
周文遠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這分明是劉師爺的筆跡!
難道林昭已經拿到了部分賬冊?
不行,必須立刻確認他手上到底有多少證據!
是夜,月黑風高。
一道黑影如貍貓般潛入了縣丞的值房。
正是做賊心虛的周文遠。
他摸黑翻找著林昭的書案,想要找到那本要命的賬冊。
就在他翻出一本冊子,借著窗外微光辨認時,房門“哐當”一聲被踹開!
“周書吏,深夜造訪,是在找這個嗎?”
火光亮起,林昭手持燭臺,面帶一絲冷笑站在門口。
他身后,是手持樸刀,一臉嚴肅的王捕頭和幾名衙役。
周文遠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冊子“啪”地掉在地上,那不過是一本普通的《論語》集注。
“我……我路過……我什么都沒干!”周文遠語無倫次地辯解。
王捕頭一揮手,兩名衙役上前將他死死按住。
林昭緩緩蹲下身,撿起那張他自己偽造的殘頁,淡淡道:“看來周書吏是對這張紙更感興趣。說吧,劉師爺每月從東河工銀中抽走多少成?那些虛報冒領的工程,假契都藏在何處?”
周文遠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中了圈套,更知道一旦被捕,劉師爺絕對會把他當成棄子。
在死亡和酷刑的恐懼下,他的心理防線瞬間崩潰,竹筒倒豆子般將一切都招了:劉師爺如何指使他偽造文書,如何每月從工銀中抽取七成作為“孝敬”,河道工程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
次日一早,林昭將周文遠的畫押供狀,連同那張偽造的、卻成了關鍵誘餌的殘頁,一并呈交到了孫縣令的案頭。
孫縣令看著供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手都有些發抖。
林昭卻不急于逼他立刻定罪,反而躬身道:“縣尊,此事牽涉甚廣,周文遠一面之詞,恐難以服眾。下官以為,不如請劉師爺一同前來對質,共同查案,以正視聽。如此,既能彰顯縣尊之公正,也能讓真相水落石出。”
孫縣令猛地抬頭看他,眼中滿是驚疑。
讓劉師爺自己查自己?
這是何意?
林昭迎著他的目光,語氣加重了幾分:“縣尊,此事若捂不住,一旦被上峰察覺,追問下來,您覺得會是誰的責任?屆時,恐怕你我二人都難辭其咎。如今快刀斬亂麻,尚有轉圜余地。”
這句話如一盆冷水,瞬間澆醒了猶豫不決的孫縣令。
他明白,林昭這是給了他一個臺階,一個與劉師爺切割的機會。
他咬了咬牙,沉聲道:“準!升堂!”
公堂之上,氣氛肅殺。
劉師爺被“請”來時,依舊強作鎮定,但在看到階下跪著的周文遠時,臉色還是微微一變。
當林昭將供狀念出,劉師爺厲聲呵斥:“一派胡言!此乃周文遠被你屈打成招,蓄意攀誣!敢問林縣丞,證據何在?”
就在這時,林昭第二次對他動用了心聲監聽。
【周文遠這個蠢貨!
居然全招了!
不過……他沒有賬冊原件,我藏在密室的那些真賬也未被發現,只要咬死不認,毀掉那些賬冊,尚可轉圜!】
機會來了!
林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不等孫縣令發問,他立刻朗聲打斷了劉師爺的思緒:“劉師爺,看來你還在擔心賬冊的事情。不過,你大可不必憂心了——”
他頓了頓,目光如刀,直刺劉師爺的心底。
“因為,昨夜已有更夫看見,你的心腹管家正在后巷燒東西。衙役們從灰燼之中,已經找到了這個。”
林昭從袖中取出一片被燒得焦黑的紙角,上面,一個殘缺的“河”字,以及半個官印的痕跡,在火光下若隱若現。
這當然也是假的,是他昨夜用廢紙偽造的。
但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這最后一根稻草,足以壓垮一切。
劉師爺看到那片紙角的瞬間,腦中“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以為自己銷毀賬冊的秘密已經敗露,所有的僥幸和算計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語,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在冰冷的公堂地板上,面如死灰。
鐵證如山,再無辯駁。
最終,劉師爺被革職查辦,周文遠下獄待審,東河工程貪腐大案,就此告破。
消息傳出,太平縣為之震動。
孫縣令對林昭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僅主動邀其共議縣政,言語間更是多了幾分敬畏。
東街的百姓們更是奔走相告,那位曾與林昭攀談過的老翁,特地提著一壺自家釀的米酒,顫顫巍巍地登門致謝,激動得老淚縱橫。
送走老翁,喧囂散盡。
林昭獨自坐在書房,窗外夜色已深。
他沒有被眼前的勝利沖昏頭腦
他從行囊深處,取出了恩師趙元彪的案卷。
這是他托人費盡周折才弄到的抄本。
一頁頁翻過,都是些莫須有的罪名和牽強的證據。
忽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頁不起眼的批注上。
那是一行極小的字,筆跡潦草,仿佛是審案官員隨手記下的備忘。
“鹽引事涉巡按,勿深究。”
鹽引!巡按!
林昭的瞳孔驟然收縮,一道精光爆射而出。
太平縣的貪腐,不過是癬疥之疾。
而恩師的死,背后牽扯的,竟是關乎國之命脈的鹽政,以及一位手握地方生殺大權的封疆大吏!
他低聲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與冰寒:“原來……這才牽到真正的大魚。”
窗外,夜雨淅瀝,纏綿不休。
一道慘白的閃電猛然劃破夜空,瞬間照亮了他年輕而堅毅的臉龐,也仿佛呼應著他心中那熊熊燃起的復仇烈火。
東河的冰山剛剛一角融化,而真正波及整個江南官場的滔天巨浪,才正要開始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