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卡門
- 大洪水年代
- 紅色拉克姆
- 10937字
- 2025-07-29 23:25:53
所有人都喜歡狂歡節,尤其在薩卡利多這種喜歡熱鬧又喜歡金錢的港口城市。每年秋天北方氣候轉涼,薩卡利多卻能享受溫和的空氣和溫柔的海風,每到這個時候來自特尼亞的商隊、游俠騎士、馬戲團便在薩卡利多那厚重的白色城門外排成長長的縱隊,臨近的村民借此機會推銷他們麥酒、成瓶的橄欖油和蜂蜜、熏火腿、甚至黑松露。這段時間在都城至少有三場比武大會,總督和市政廳的老爺們一擲千金,為冠軍準備極為豐厚的獎品,然而騎馬拿桿子互捅的把戲遠遠算不上節日的重點,戲劇,唯有戲劇才配得上節日的王冠。
薩卡利多公民劇院的前身是倫泰德國王劇院,這個名字和塞卡提斯行省隨著海岸革命勝利一起上了絞刑架。新共和國討厭憎恨一切與王冠有關的事物,但比起一把火燒掉所有混蛋國王留下的贓物,務實的薩卡利多公民更愿意物盡其用,于是舊國王劇院隨著舊市政廳、舊大學、甚至舊教堂一起該旗易幟為偉大的共和服務。
當然,這個劇院也確實做到了,幾乎每天晚上都有穿著漂亮普萊薩絲綢和天鵝絨、努曼皮草斗篷、吉哈諾曼黑色鑲金絲長尾巴兜帽,染紅的穆罕爾特牛皮靴和特尼亞鑲銀腰帶的共和議員們好似國王般紛紛走進綠色大門的劇場,他們身旁的女伴好像王后般高貴,珠寶項鏈上的火彩遠比蠟燭的光芒更耀眼。
不過狂歡節大部分新貴男女為圖新鮮還是更樂意去廣場看馬戲團的獅子跳舞、或者找黑皮膚的盲女人占卜、以及給帶著巨盔的騎士扔手帕。這個時候放眼望去,平時不怎么出門的千金淑女們如同鴿子般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好奇地探尋來自異國的浪漫。
當然,這不包括卡門,卡門是塞卡提斯共和國最高政務官之一德納·德斯提諾的女兒,她還是小女孩時極其活潑調皮,9歲時父親的宅子已然被她從房梁到地窖探索了不知多少遍,然而10歲那年她因為好奇馬是如何睡覺的半夜摸進馬廄導致一只馬受驚踢傷了她的腦袋,盡管小卡門在床上發燒三天,上帝保留了她去性命卻收走了她的性情,她再也不這么調皮搗蛋了。
往后幾年她慢慢變成了大家口中的淑女,和其他少女一樣幻想浪漫的騎士與歌手,喜愛戲劇中的英雄,把時間花在魯特琴、刺繡、下棋、讀寫、以及如何管理莊園財務上(卡門很不擅長這方面,導致她父親極為苦惱,認為是那些在數字上胡說八道的騎士小說害的),然而相比其他小姐卡門有些過于寡言和內向了。
今天,卡門沒有和其它小姐們一起逛集市看比武,而是和自己的侍女蘭娜一起去了薩卡利多公民大劇院。那座大理石和灰色石磚砌成的劇院相比以往有些冷清,甚至以往開關大門的侍童都沒來,只是一個瘦瘦的老頭兼管賣票與開關門。卡門為自己和侍女買了票,狂歡節的劇院票價比平日低的多,這是這個行業不成文的規矩。
整座劇院從外部看去不大,但事實上內部空間很寬闊,因為有一半劇院在地下。卡門和侍女走下鋪著紅毯的臺階到了1號廳,大劇院有5個廳,每個廳都有兩層,其中最大的廳可以容納1000人,最小的廳則至少容納300人。1號廳不大不小正好容納500人,今天劇院冷清也只開了1號廳。
卡門其實有段時間沒來劇院了,因為那些老掉牙的戲劇她甚至都能全部背下來,什么《午夜的巨人》《七王嶺》《選新娘》《培克維爾歷險記》《迷失的石楠花》等等。但今天不一樣,說來也奇怪,以往秋季都是北方人南下準備過冬,但今年狂歡節破天荒來了一個南方劇團,這幫小麥膚色說普萊薩語的人也帶來了與眾不同的劇本,讓飽受老掉牙戲劇折磨的卡門歡欣雀躍。
“小姐,這次的時間好像比以往要長啊,嗯,足足4個小時啊。”蘭娜看著票據說,“是啊,我也很奇怪,但是聽說南方人在戲劇里喜歡添加魔術、歌舞、雜技,可能這些東西比較耗時間吧。”卡門翻閱著節目單,“啊,看啊,這次他們要演出兩個劇本,怪不得時間長呢。”
蘭娜和卡門不同,比起刺繡和冗長的獨白她更喜歡騎馬與劍術,這是她家族的天賦,她的祖父阿爾德曾為德納老爺的父親也就是卡門的祖父彼得斯·德斯提諾作戰。
30年前偽王倫泰德帶著8萬大軍攻陷阿倫提夫兵鋒直指海王港和薩卡利多,彼得斯和其他共和元老拼湊的軍隊被打的落花流水,混戰中阿爾德為了保護彼得斯身中數箭力戰而死,后來共和軍在七王嶺下擊潰偽王,阿爾德的兒子小阿爾德被彼得斯當作自己兒子撫養,于是德納和小阿爾德相比主仆更像是兄弟,他們的子女們也繼承了父輩的友誼。阿爾德沒有兒子,于是便把蘭娜當作兒子教育。
卡門這次選擇的是四人的包廂,第二層的包廂視野要清晰很多。卡門很幸運,這個包間恰好就她和侍女兩人,蘭娜的佩劍被侍者收走了,因為之前有觀眾捅傷演員的事故,佩劍甚至手杖都不被允許帶入大廳。
紅色的帷幕緩緩拉開,后面是彩繪的沙漠景色,仙人掌、藍天白云、太陽應有盡有。
“女士們先生們!我很榮幸邀請你們參與我們‘歡樂時光劇團’的演出,首先要上臺的是飛刀手‘鬼影’拉蒙·沙爾遜!”
隨著一陣掌聲,一個身穿沙漠風格服飾帶著頭巾的人走了上來。
“險勝們,女尸們,我榮幸地獻給你們的節目十分為先,因此請大家抱持安靜。”這家伙的海岸語說的蹩腳之極,卡門聽了那些錯字甚至想笑。
這時一個皮膚黝黑的家伙站在飛刀手的對面,緊貼一根柱子。卡門從書上看到這類人只在哈薩蘭和穆罕爾特以南的茂密雨林和沙漠邊緣的珍珠海附近生存,黑色的皮膚讓他們不畏懼陽光,不過他們中后來有一部分遷徙到東大陸的博魯斯建立了自己的國家。
“嘿!”飛刀手猛然發力,像扔標槍一樣扔出飛刀扎在黑人臉頰左側1寸,觀眾席上一陣驚呼。“那么現在,注意看!”飛刀手不知道從哪又弄出一把飛刀,他背對黑人好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隨后突然他轉過身來扔出飛刀,扎在黑人的大腿右側。
“了不起!”觀眾們又是一陣贊嘆。“難度要加大了!”飛刀手抬起右腿,靈活地從胯下扔出飛刀,扎在黑人頭頂往上的位置。
“現在,我將表演罪為為先的一部分。”飛刀手揮手示意助手幫他蒙住雙眼,然后把幾個蘋果分別擺在黑人頭頂,雙腳前,肚子前。飛刀手一次拿出三把刀,準備扔出去。卡門瞪大眼睛不自覺的用牙咬手指,她想象不出該怎么讓三把飛刀一次射中三個目標,那根本不可能,她真心覺得那黑皮膚的家伙會死,她聽說有些沒良心的馬戲團會通過故意失誤害死那些身懷絕技又不想一輩子在馬戲團里討飯吃的人,以此來減少自己的競爭對手。
飛刀手和黑人用卡門聽不懂的話說了幾句,隨后飛刀手左臂前揮形成一個完美的弧線,那三把飛刀好像三只歸巢的小鳥飛向三顆蘋果。片刻后場上爆發劇烈的歡呼,毫無疑問,三把飛刀三個目標一次全中。飛刀手摘下蒙眼布和黑人同伴一起向觀眾鞠躬感謝,伴隨著如雷貫耳的掌聲二人和助手將道具柱子一起推下臺。
“多么精彩的節目啊,感謝二位為我們帶來如此出神入化的表演,不過這只是我們今天盛宴的開胃菜。女士們、先生們,現在請觀賞我們今天的重頭戲,戲劇大師阿爾托斯的作品——王的契約!”
坐在第一排的樂隊開始演奏,蠟燭陡然熄滅唯有舞臺上的幾束微弱燈光讓人只能看清舞臺的一小部分。先是羊皮鼓和手掌有節奏的拍打,隨后是一個拖長音抑揚頓挫的低沉男聲:
“帝國已然土崩瓦解……”
“祖國母親在廢墟中哭泣……”
“城市荒無人煙,農田狡兔遍地……”
蠟燭又突然一齊燃燒起來,這時卡門才看清舞臺上有許多演員,他們穿著灰色的鎧甲帶著灰色的頭盔,圍繞著一個帶著金色頭盔的人身旁,毫無疑問他們分別是士兵和長官。這時魯特琴和里加吉他響了起來,急促的像是催人跑一樣。
“投降吧,陛下!”一個士兵跪下,扔掉手中的劍,讓它在地上叮當作響。
“撤退吧,陛下!”一名士兵做出祈禱的姿勢看向黑暗的天空,有一柄長劍在地上叮當作響。
“陛下!陛下!”所有人跪下,無數柄長劍滾落叮叮當當不停歇。這時一道閃電出現照亮了舞臺,隨之而來的驚雷和傾盆大雨打濕了舞臺。戴金色頭盔的男人緩緩向前:
“看啊!我帶領五萬健兒出征北方,而今卻只剩著五千殘兵敗將(在地上抓起一把劍)。看,這兵器殘破不堪早已生銹。(抓起一個渾身是傷纏著繃帶的士兵)看!我的軍隊人困馬乏,沒有糧草沒有武器沒有補給沒有希望,投降!我為什么不投降!現在數不清的北方人如同蝗蟲一般包圍了這座小小的堡壘。看!那里到處都是火炬,不用等到清晨的陽光我的人馬就會像露水一般消失,投降!”
男人大踏步走向城門口,他摘下頭盔退下佩劍脫掉鎧甲打開大門,幾支箭嗖嗖射到他腳下。轉折要來了,卡門想,他絕對不會投降的,會有救兵或者他自己帶兵突出重圍,這類戲劇總是這樣。
男人被弓箭嚇了一跳
“怎么會!”男人急忙戴上頭盔
“怎么敢!”男人急忙穿上鎧甲
“我是來議和的!”他向門外大喊,沒人搭理他。
“我帶了制止流血的協議!”,還是沒人搭理。
“我……”話沒說完,又有箭飛了過來插在男人跟前。
“……”
一陣久久地沉默,“我是皇帝,他們想要我的腦袋,為此他們寧愿流更多血。”男人垂頭喪氣地說。這時,一個戴兜帽的家伙靠近了男人:“怎么了我的朋友?什么喪氣事讓你如此憂慮?生活處處充滿美好,為何要這么灰心呢?”
“你是誰?為何我從來沒見過你?你是北方人派來的間諜嗎?你是陰謀家派來的說客嗎?你是死敵派來的殺手嗎?你究竟是誰?”男人警惕地說道
“我有很多名字。”兜帽怪人說
“在法珊,貴族邀請我和他們共宴。在北方,巫師懇請我指導他們。在東方,禿頭的僧侶和身穿絲綢與黃金的王為我修建廟宇和神龕。在西方,森林里的民族為我祈禱。就連你的帝國也有人崇拜我的威名。”
轟隆!又一道閃電,男人的臉好像被光線分成兩半,一半黑一半白,他緩緩后退,滿臉驚恐:“是你!是你!天啊,夠了!閉嘴!我知道你來做什么,卑鄙的家伙!我生于紫室,受過牧首的洗禮,還是嬰孩時便學會向上帝祈禱,六歲那年便在修士指導下學讀書認字,我記得所有圣典經書,馬涅記、數罪書、美德之書、未述記、九王記,這些我現在就能背給你聽。你以為你這樣就能得逞嗎?我太了解你們這個卑賤狡詐的團伙如何欺騙了,我記得清清楚楚什么叫不可試探你的主神!告訴你我經歷過比這更糟的境地!別想得逞你個……”
“比這更糟的境地?是嗎?”兜帽怪人貼近,他摘下兜帽,露出年輕俊美的五官。
“你看看你的一生,多么的不堪啊。你的父親是個蓋世英雄卻在生前鑄成大錯,那個靠他威望和個人魅力維持的繁榮在他的靈魂離去后土崩瓦解。你剛剛提到我的名字,這很重要嗎?名字沒有意義,你和你父親同名,在你身上卻看不到那個偉大的天才,那個半神一般的……”
“住口,穢物!你們生來便殘忍懦弱,精于欺詐,被神罰用肚皮在泥土上前行而不知悔改,我怎能相信你們?”
“別打斷我,這顯得你很心虛。三十年前你母親得了怪病,你在教堂祈禱了三天三夜,換來的是釘子錘入橡木棺材的聲響和你哥哥隱入修道院臉上再無笑顏。二十五年前戰帆人洗劫你未婚妻的領地,你又祈禱一天一夜懇求轉變風向好讓你渡海出擊,換來的是被燒焦了的城堡和屋內赤裸著上吊的她。十年前那場可悲的干旱讓圣眠河都干枯,餓肚子的瘋狂市民和士兵吊死總督拿起匕首向舊庭進發,你祈禱一場雨哪怕一場小雨也足夠熄滅仇恨的火焰,但是你得到了什么?第二天熾熱的火焰點燃了都城外的森林,守軍四散奔逃。你難道忘了那天是那個你瞧不起的偶像崇拜的法珊變節者和他的異教徒大軍救了你嗎?告訴我,你說你虔誠,你說你篤信,那為什么你的主從來沒有哪怕一次小小的微笑?為什么一次沒有?”
“那是祂的考驗……”
“你說你熟讀圣典,神難道沒有歸還那位先知的一切嗎?我的回報遠比您那位多得多,而索取的只是您那靈魂的零頭——那微不足道伴隨了你四十五年的虔誠。”
這時的音樂變得很詭異,因為一種新的樂器加入了合奏,蘭娜認為那是豎琴,但是卡門不同意,她聽過豎琴,這種空靈且壓抑到讓人頭暈的東西絕對不是豎琴。
男人此時已然不再說話,他被魔鬼打敗了,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同意,真的不知道……
“我明白你的感受,若是讓一具二十二年來痛飲美酒的身體去喝苦澀的井水,論誰也吃不消,更何況你這個四十五的人呢?為表誠意,我可以告訴你希望在哪里,未來在哪里。現在城外圍困的十萬大軍由三個大酋長指揮,他們彼此間的仇恨并不比對你的低,這三人之所以暫時未互相背叛,不過是因為你還沒死。但是你也明白,這類野蠻人嗜酒如命,今天晚上他們將消耗掉足以填滿大海的麥酒,人醉酒上頭之后便會沖動地不加掩飾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惡意與品性,這時往往只需要幾句輕語、幾次推搡就足夠釀成血案。現在簽字,今天晚上你就能看到烈焰在他們營中升起,明天城外只會留下無數野蠻人的尸體,您和您的部下將再次聞到家鄉蘋果樹的香氣,甚至您的帝國將再延續幾百年,五千條性命換您的名字,這筆交易您看如何?”
樂隊吹起號角,打擊大鼓,遠處野蠻人營地一片噪雜,幾枚火球飛過塔樓落到城外,城墻外響起圍攻者粗魯的笑聲。
“我答應,但是等等,這世上就連星辰也會說謊,但是唯獨血不會!”男人的血滴進契約,揚起一陣緋紅的粉末,他怒目而視:“告訴我!騙子,什么叫簽約者將承擔亡靈的罪孽?什么叫他的余生將飽受折磨?”兜帽怪人臉色變得彤紅:“好啊,看來苦像術和你們人類性格中最陰險的野心一樣沒有失傳,連最虔誠的信徒也在修煉血魔法。不過你已經沒有時間了,貓頭鷹已經沉睡,我已經聽見拉著太陽戰車馬匹的喘息聲,清晨即將到來,隨之而來的是血與火還是甜美的勝利,全看你的所作所為,簽還是不簽?”
一陣沉默。
“主啊,三萬具尸體在山谷發臭,五千人茍延殘喘,而您為何沉默?我的生命源泉恐怕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然干涸,如今支撐我活動的不過是一具冰冷僵硬的軀殼。如果拒絕選擇也是一種選擇,我怎能坐視最后五千虔誠真摯而高尚的靈魂和我這具腐爛的棺木在冥河邊哀嚎?”男人拔出長劍,寒鐵在星光下凌厲無比:“人生如過眼云煙,五十年的生命如夢似幻,我在人世間又留下什么印記?若是滄海桑田萬代光陰飛逝,我淺薄的倒影難道不會如同揚塵般消散于時光中嗎?我抬眼望向星空,星漢燦爛,遠遠地若有光,那蒼穹織成的面孔是我偉大的祖先,數年后我也將永列其中,可我又怎敢攀登列祖列宗的崇高靈境與之并列?神啊,為何要創造這樣不完美的我呢?難道我生來的命運便是以身伺鷹嗎?我所受的苦難不過是今天艱難抉擇的預演嗎?如此以來,為拯救靈魂我寧愿與鬼魅同行,就讓地獄從我這具軀殼開始!”燭臺從上方落下,摔得粉碎。樂隊進入高潮,無數提琴、里加吉他、長笛、三角鐵、圓號響起,奏出音樂感人又哀慟,大廳里幾乎被眼淚淹沒,這濕氣讓卡門很難受,她自從被馬踢了之后身體極為敏感。這時那個不知名的樂器又加入了合奏,甚至聲音超過了其他樂器的總和,卡門只覺得頭暈,呼吸困難。
“小姐?您沒事吧?需要我扶您出去嗎?”看她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額頭上布滿細細的汗珠,蘭娜擔憂地問。
“沒事,蘭娜,我很好。”卡門雖然嘴上這么說,卻感覺自己被扼住了咽喉,眼前的蘭娜分裂成兩個,舞臺上又有一個兜帽人和金盔男人。
卡門起身離開,扶著灰色的墻壁跌跌撞撞向門口走去,她不小心踢到裝在陶罐里的蘆薈,幾乎跌倒,“小姐!您小心,我攙著您好嗎?”蘭娜跑來攙扶她。“不……不用幫我……蘭娜……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氣……一會就好……你就在這里安心看戲……不然票浪費了……”卡門終于摸到門把手,她終于離開這個遍布壁畫和雕像的小包廂了。
卡門沿著來時的路往外走,現在那討厭的音樂終于滾蛋了,她也清醒了許多。外廳的墻壁遠不如劇場的豪華,灰色的墻壁上巨大的窗戶投射陽光在地上,撒成一片片斑駁的影子,外面大街嘈雜的聲音順著窗戶的鐵柵欄跳進劇院,比起惱人的音樂,卡門甚至有點喜歡這種噪音。她回味著戲劇,毫無疑問戲劇沒演完,甚至可能還不到一半,那個戴兜帽的家伙一定是魔鬼,魔鬼總是以人畜無害甚至善良憨厚的模樣出來招搖撞騙,不過那戴金盔的國王總不能真的屈從于它吧?戴金盔的國王是誰?卡門思索著她讀過的書,同名同姓是父子且信真神,這個標準可太寬泛了。當今特尼亞國王羅貝爾二世?他的父親是烈陽城的羅貝爾、維斯韋爾王朝的締造者羅貝爾一世,幾年前羅貝爾二世早改名香農,他現在是香農一世,不過他們敢這么嘲笑當今特尼亞國王嗎?不怕在特尼亞演出被吊死在絞刑架上?古代倒有不少父子甚至三代四代同名的帝王,但他們都是異教徒。會不會是普萊薩皇帝利維尼安二世?他的父親是大名鼎鼎的‘無敵者’利維尼安一世,二世相比他父親遜色不少,一生奔波卻沒什么建樹……
她想著想著,不知不覺走了很遠。奇怪,怎么還沒到門口?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大,卡門踩著石階向下,一道實木大門在她眼前出現,里面有音樂的聲音。我又回來了?9號廳?今天不是只開放一個廳嗎?卡門躡手躡腳接近黑色的門,這陌生的木材有奇特的香味,好像在誘惑人們接近它,里面傳出的音樂也緩和平靜,卡門深呼一口氣推開大門走了進去,門隨即在她身后關閉。
9號廳里坐滿了人,他們嘈雜的聲音甚至蓋過了舞臺上樂隊的演奏。卡門根本找不到位子坐,只能坐在臺階上。這時她才仔細打量這些男男女女,她看到有穿著全身板甲的武士,護臂和腿甲叮當作響。她還看到戴著王冠的國王和金色方型帽的法官,身上有不同的華麗紋章的領主,穿被黃金扣針固定著五顏六色的斗篷商人,還有頭發梳得極其華麗的貴婦,大肚子修士甚至還有牽著羊的農民。卡門只覺得自己在做夢,她也像夢游一樣站起來往舞臺走去,其他人似乎沒注意到這個突兀的少女,他們依舊自顧自地吵鬧歡笑。卡門推開擋道的人,這才發現自己像幽靈一樣會直接穿過他們,她有些害怕,不過還是一步步走上舞臺的臺階,那漂亮的長裙拖在地上,好像新娘走上婚禮的祭壇。舞臺紅色的帷幔變成了隨風起舞的紅衣舞娘,似乎在邀請卡門做她們的舞伴,她們笑啊鬧啊,熱情地把卡門推上舞臺,這時底下的觀眾也不再喧嘩,而是隨著悲傷的音樂開始哭泣,卡門不知道他們怎么了,只是覺得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大的讓她的頭疼再次發作。“別哭了!”她大喊,但是誰也沒聽。“我說你們夠了!”哭鬧反而更大聲了。卡門想逃跑離開這里,卻被舞臺上堆積的雜物絆倒,那是一根燒焦的木梁。怎么會有燒焦的木頭?她心想,這時突然多出來的煙塵迷得她睜不開眼,她爬起來雙手沾滿灰塵,觀眾的哭泣變成了夾雜慘叫的哀嚎,她感到身后很熱,回頭才發現長裙被燒了一半,卡門這才明白哪有什么舞臺帷幕紅色舞娘,哪有什么歡樂的舞蹈,那是火啊,是吞噬生命的紅色惡魔啊。
卡門挽起裙子往前走,此時她根本找不到出口在哪里,或者說她早已害怕的忘記去找出口了。燃燒的房子越來越多,不出五十步道路徹底被廢墟堵住,她沿著側面的小路走去,看到黑紅交織的集市,沒了葉子的大樹吊滿了尸體,遠處的海面無數帆船燃起大火,她還看到一座高大到足以傲視一切建筑的白色燈塔幾乎全被熏黑,混合各類毒素的濃煙嗆得卡門要暈過去,她跑到一口井邊,拿著不知道哪里撿來的繡著金色圖案的藍手帕蘸水捂住口鼻,她的衣服和臉如同抹了煤一樣黑,鼻子一直流血,她看到天空變成暗紅色,到處都是煙塵,她想,一定有哪片樹林被燒了。沿著街道前行,尸體越來越多,有幾個沒死的人在哀嚎,她趕忙沖過去扶他們坐直,那些人除了哀嚎慘叫什么都不說,卡門用她那半瓶水的醫學知識為他們處理腿上的傷口,其中一個傷員好像要說什么:“你……你……”卡門下意識抬頭,隨即驚恐地后退,因為她看到蘭娜滿臉是血,一雙碧眼無神地看著她。
“小姐!小姐!醒醒!”卡門猛地一顫,蘭娜的金發幾乎蓋住她的臉,這時她才看清自己躺在一處似乎是地窖的地方,遍地是碎片,旁邊堆積著幾十個木桶,自己的腿隱隱作痛,不過好歹并無大礙。更重要的是蘭娜臉上很干凈沒有血,自己的衣服也很干凈,不是黑乎乎的。
“實在對不起小姐,劇院的地窖井蓋年久失修,木料發霉,而且這一塊長時間不透氣就容易……呃……讓人致幻。實在抱歉,為表歉意,我們不僅退還您本次的錢,以后我們的大門也永遠免費對您和您的朋友開放,還有一部分賠償已經送到您父親那里了。”帶著眼鏡的主管賠笑道。
卡門坐起來緩了緩問道:“你們怎么知道我是誰?”
主管呵呵笑道:“誰不認識德斯提諾大人的女兒啊,今天的不愉快我真是實在抱歉。若是您愿意,我可以親自護送您回家。”
“沒必要,謝謝你。”卡門突然覺得很累,剛才那趟可怕的旅行讓她耗費了太多精力,她想回家,或者一個人靜靜呆著。
“蘭娜,我問你。”卡門一瘸一拐地與蘭娜一起走出劇院后,她突然說:“你是怎么發現我的,我不記得你跟著我啊。”
蘭娜挎著佩劍,活像個騎士:“小姐,在您走之后我非常不安,在等待好一會后您還沒來,我就……”
“話說我是真的跌倒進地窖了?”卡門很不放心那個主管,還有那個像夢一樣的……
“是的,小姐。那個戴眼鏡的老家伙沒撒謊,不過依我看,那個老家伙絕對是……”
“注意言辭,蘭娜。”卡門心不在焉地打斷侍女,此時她的注意被一群列隊前進的衛兵吸引了。卡門熟知薩卡利多的每一條街道,她自己的家和薩卡利多總督府以及公民大劇院都在共和區,這里是全城最安全的區,沒有黑幫,沒有盜竊犯和妓女,所以這兒巡邏的士兵往往只配戴棍棒,不穿鎧甲,但這幫人怎么回事?連擁有喧鬧的大集市和遍地外省人的港口區巡邏隊都不會捂得這么嚴實。衛兵們看到卡門立刻點頭致意,領頭的那位揭開面盔向卡門行禮:“卡門小姐您好,我是巡邏隊的拉莫姆,街上不安全,您又受了傷,我們奉總督府的命令送您回家。來吧,這邊請。”
蘭娜這時沖上來按住佩劍:“等等!你說你是總督府派來的,有沒有調令?”
“蘭娜!”卡門輕聲訓斥。
拉莫姆哈哈大笑:“這位小姐說的有道理,最近狂歡節各類閑雜人等都混進城里,多防備一下總沒錯,您瞧。”領隊拿出一張蓋著總督府印章的紙:“這下小姐總能相信我了?”
拉莫姆貼心地讓出自己的坐騎給崴了腳的卡門,自己和蘭娜一起步行,扛著長矛的步兵跟在兩側。薩卡利多的秋天總是涼爽且溫和,共和區的道路都是沙礫和鵝卵石鋪成的,行人走起來舒服且沒有揚塵,卡門一行人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德斯提諾家的宅邸,那是一個有著兩個院子的小別墅群,外墻由白色砂巖壘成,里面除了三層主屋,馬廄、水井、花園、甚至還有一座小迷宮,這些都是由塞卡提斯最常見的紅色磚石建筑,還有一條掛滿葡萄藤的長廊連接著兩個院子,此時正是葡萄成熟的季節,紫色到令人垂涎欲滴的葡萄和綠色的藤葉掛滿長廊,幾個女仆正拿著大木盆收葡萄。
“既然小姐已經到了,我們就不打擾了,不過可否能讓我用一下您馬廄的水槽?我這匹不中用的老家伙看來渴的夠嗆。”拉莫姆讓步兵在門外待命,自己對卡門說。
“沒問題啊!呃……瑪麗不在……大衛!你去幫這位好先生喂飽他的馬吧。”那個叫大衛的仆人幫著拉莫姆把那匹噴著鼻息的馬牽到馬廄。
卡門回到自己的臥室,躺在床上歇息,以往她總是喜歡倚在天鵝絨枕頭上,呆呆地抬頭看那天花板上各類描述歷史神話的浮雕。不過今天她只是閉著眼睛想睡覺,她讓女仆點了一種能助眠的熏香,那是一個穆罕爾特商人送給父親的,說是從獅鷲身上提取出來的油脂制成的,效果奇好,連普萊薩的貴族都愛用。不一會,整間臥室布滿了一股奇特的香味和煙霧,卡門就這么昏昏沉沉的躺著,半閉著的雙眼看窗外的風翻動著紅色的窗簾,床頭柜上幾根蠟燭搖曳著跳動,很快她的視線便一片模糊,卡門在一片混沌中好像又回到那個燃燒的舞臺,她變成了一只花色的蛾子,撲動著和火焰一起跳舞,火焰親吻她的觸須,接著是她的翅膀,最后她渾身被包裹在火中,變成了一只螢火蟲,她感覺不到一點痛,而且火焰的溫暖帶給她前所未有的舒適,她現在就像個疲憊的老人一樣,只希望死神給自己一個安寧,然后可以去地獄和魔鬼下棋,到時候卡門終于可以睡了,躺在燃燒的巖石上變成一只火精靈……卡門終于可以休息了……卡門……魔鬼……卡門……利維尼安……卡門……羅貝爾……卡門!小姐!小姐!卡門小姐!
卡門疼得喊了出來,此時她的腦子一片渾噩,還以為自己是蝴蝶,她想掙扎著起來,卻發現自己四肢無力,完全不聽使喚,好在有人扶了她一把。“小姐您沒事實在太好了,老爺已經回來了,仆人們準備好晚餐就等著您呢。”那個扶著她的女仆說。
卡門晃晃腦袋:“我哥華金回來了?他不是在松鼠堡服役嗎?這么快就……變成蝴蝶……”
“不是華金少爺,是您的父親德納·德斯提諾老爺回來啦,小姐,我這就幫您換上衣服,準備下樓用晚餐。”
德納老爺是個標準的商人長相,蠟黃的臉色、干凈但缺乏保養的灰色胡須、光禿禿的頭頂和兩側又干又硬的短發、眼袋和額頭上的皺紋,再加上駝背的體型和虛胖的身體,無一不說明這是被書卷法律和金幣稅率壓垮的無數事務官中的一員。當然,德納老爺和他們不一樣,他還要負責道路修繕、礦場維護、港口建設、石料開采,以及聽石匠行會和木匠行會互相扯皮。今天狂歡節,身負塞卡提斯全國建設任務重擔的德納終于可以歇息了,雖然兒子華金在邊境重地松鼠堡和山谷對面的特尼亞人大眼瞪小眼,但是女兒卡門還在嘛,而且有些事情…
“父親!讓您久等了,”卡門穿著新換上的亞麻長裙,一位女仆將寬大的白色餐巾系在她胸前。
桌上已經有青口貝、海鰻、鯖魚還有極為特殊的褐菖鲉燉的湯,盡管卡門不喜歡這種又濃又鮮又腥的湯,不過配的烤制黃油大蒜面包確實好吃,嘗試過后她發現那個叫褐菖鲉的奇特玩意也很美味。隨后仆人們端上一盤撒了胡椒的烤野鴨,卡門叉了一塊,鴨肉又緊又肥膩得很,不過好在有檸檬汁中和了很多。父親今天胃口很好,一連吃了半只鴨子,意猶未盡的他隨即揮手讓女仆繼續上菜,很快一只巨大的餡餅被端了上來,德諾切開一塊,里面是紫色的葡萄果醬,德納拿著它蘸著奶油大快朵頤:“卡門,今天你沒事吧?我是說你的腿。”
“謝謝父親的關心,我沒事,您派來的一隊衛兵護送我回來的,我的腿已經好了很多了。”
“衛兵?嗯…是啊…那些衛兵…他們沒瞎胡鬧吧?”德納放下吃了一半的餡餅望向女兒。
“沒有父親,不過他們的領隊想借用家里的馬槽,我同意了。”
“你做的對孩子,那個領隊叫什么?”
“拉莫姆,父親。”
“哦…拉莫姆…你今天胃口不好啊,我聽女仆說你剛才不舒服,是生病了嗎?”
卡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病了,雖然頭有些疼但這不算生病,可能是騎馬的時候著涼了,畢竟狂歡節得病可不是好兆頭…
“我還好父親,只是頭有點疼,明天應該就好了。”
“這可不行,戴爾師傅之前開的藥還有一副,我讓仆人熬上,你一定睡前喝下去。”
卡門又吃了兩塊葡萄餡餅,餡餅沒想象中的甜,不過葡萄果醬的清香和酸味卡門很喜歡。
晚餐結束后,蘭娜用添加薰衣草的溫水幫助卡門清洗四肢和面部,然后用梳子和玫瑰水護理頭發。卡門換上羊毛的睡衣借著蠟燭開始晚禱,蘭娜則用裝著炭火的銅盒暖床。
“小姐,老爺讓您吃的藥別忘了”蘭娜端來一碗琥珀色的液體,卡門端起來一飲而盡,那玩意又苦又沖,一碗下去讓卡門直咳嗽。
今天總算能睡個好覺了,卡門想,經歷了一天的疲憊,卡門的身體好像和羽毛一樣輕,不一會就飄到天空去了,這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她為這不是真的而惋惜,夜空中的薩卡利多多美啊!那個是紅磚白瓦的大穹頂圣心教堂,還有貼近海岸峭壁、長滿爬山虎和石松的長條狀總督府,城區里大大小小的房屋變成一個個光點,遠處的海面平靜又黑暗,唯有不知道哪塊礁石上的燈塔發出微弱的光,卡門看不夠,她要向上飛,飛到最高處可以鳥瞰整個塞卡提斯、整個亞威平原、整個軸心大陸。當她飛上云層時,空氣越來越稀薄,天空也由暗紫色變為深不見底的黑,又藍又冷的星星則是唯一刺破這黑色帷幕的光,不過她此時無暇欣賞這般奇景,因為肺部對空氣的渴望讓她昏倒在空中,就好像被獵人一箭射死的野鴨一樣往下掉落,她就這么墜入海里,冰冷的咸水灌滿了鼻腔和嘴巴,這體驗那么真實,真實到幾乎驚醒夢中的卡門,她恍惚間醒來卻什么也看不到,周圍全是水流擊打木頭的聲音,很快,世界天旋地轉,她又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