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偽道窺秘
- 匡廬劫:大道虛言
- 半影多一分
- 3930字
- 2025-08-02 13:42:40
廬山的晨霧帶著三分詭譎,像被人揉碎的紫紗,纏在白鹿洞書院的飛檐上時,總透著股若有若無的甜香——是玄燁上人燃的凝神香,云玄在袖中捏著片云霧茶芽,清苦的氣息才能壓下那股令人發暈的甜。
“哥,柳先生說今天的講道會來很多人。”云曦攥著那只補好的白鶴剪紙,站在書院外的古松下,剪紙的銀紋在霧里閃閃爍爍,像貼著掌心的星子。她昨晚剪了整夜,把落星墩書簽的樣子拓在紅紙上,此刻正藏在衣襟里,邊角硌著心口。
云玄“嗯”了一聲,目光掠過書院門前攢動的人影。有漁民,有樵夫,還有些穿著綢緞的富家子弟,都伸長脖子往里面望,臉上帶著近乎狂熱的期待。他看見聽濤藥鋪的老胡也來了,背著藥箱,眉頭緊鎖地盯著人群里一個瘸腿的少年——是漁民老李的兒子,阿禾,腿是去年被“靈氣”熏瘸的,當時老李還說“是靈根要開的兆頭”。
“來了!”人群里有人低呼。
云霧分開一條道,玄燁上人的青牛踏著紫氣而來,道童們捧著拂塵緊隨其后,紫袍翻飛間,那些纏繞在書院的甜香突然濃郁起來,幾個體弱的老者當即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
“上仙慈悲!”不知誰喊了一聲,人群“嘩啦”一下跪倒一片,只有云玄、老胡和角落里的柳先生還站著。柳先生背著手,長衫的下擺被風吹得貼在腿上,指節在袖中攥得發白。
玄燁上人在書院的講經臺坐下,紫袍上的金線在陽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諸位鄉親,”他的聲音像浸了蜜,順著紫氣淌進每個人耳朵里,“今日貧道來講‘靈根’二字。何為靈根?是天地賦予凡人的仙緣,是脫離苦海的船筏……”
云玄的目光落在玄燁身后的幾個道童身上。他們手里捧著些錦囊,正挨個給前排的人分發“清心香”,指尖劃過聽眾的發絲時,會悄悄捏下一縷,塞進錦囊里。那些錦囊是黑布做的,上面繡著暗紅色的紋路,像無數扭曲的蛇纏在一起——與云玄腰間山河紋玉佩的紋路恰好相反,一個是奔騰的江河,一個是絞殺的藤蔓。
“哥,那布袋子好嚇人。”云曦往他身后縮了縮,白鶴剪紙的銀紋突然發燙,燙得她指尖發麻。
云玄沒說話,只是把她往松樹下拉了拉,避開道童的視線。他看見老胡的手按在藥箱上,指腹在“杏林”二字的銅扣上反復摩挲,那是他給人診脈時的習慣,只有極度緊張時才會這樣。
“……譬如這位小友。”玄燁突然指向人群里的阿禾,紫氣像條小蛇,慢悠悠纏上阿禾的瘸腿。阿禾猛地一顫,原本佝僂的腿竟伸直了些,眼里露出難以置信的光。
老李驚呼著撲過去:“阿禾!你的腿!”
“看見了嗎?”玄燁的聲音拔高了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就是靈氣的妙用。阿禾小友靈根初顯,只是被凡塵濁氣所困。若隨貧道回紫霞觀修行,不出三月,定能根治腿疾,甚至……有望飛升,庇佑家族世代富貴!”
人群炸開了鍋,羨慕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老李。老李抱著兒子的腿,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淌,“噗通”一聲跪在玄燁面前,額頭磕得青石板邦邦響:“上仙!求您救救我兒!我老李愿為仙門做牛做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善哉。”玄燁撫著胡須,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光,“既如此,便請道童取‘測靈袋’來,先為小友建檔。”
一個道童捧著黑布錦囊上前,要去剪阿禾的頭發。老胡突然沖了過去,張開雙臂擋在前面:“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老胡的臉漲得通紅,手卻很穩:“上人,阿禾的腿是去年在江邊吸了‘靈氣’才瘸的,當時他只是去撈一網魚,回來就站不穩了……”
“一派胡言!”玄燁身邊的道童厲聲喝道,“靈氣滋養萬物,怎會害人?定是你這鄉野郎中嫉妒仙緣!”
“我沒有!”老胡從藥箱里掏出本賬本,翻到泛黃的一頁,“我爹當年親眼看見張仙人‘飛升’,根本不是什么霞光萬丈,是被拖進云層里,慘叫聲十里外都能聽見!他記在賬本上,說‘靈氣是血,飛升是剮’!”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開始竊竊私語。老李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推開老胡:“你胡說!我兒子的腿明明好了些!你就是見不得我們家有仙緣!”他轉頭對道童喊,“快剪!快給我兒子建檔!”
道童冷笑一聲,剪刀就要落下。云玄正要上前,卻感覺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
是蘇清瑤。
她不知何時混在人群里,穿著件灰布褂子,頭上裹著塊藍布巾,背著個藥簍,儼然一副采藥女的樣子。藥簍里露出半截藥鋤,鋤柄上纏著圈紅繩,系著片小小的剪紙——是朵迎著朝陽的蓮花。
“云玄哥,”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像風吹過藥草的沙沙聲,趁眾人都盯著老胡和老李爭執,飛快地往他手里塞了個東西,“我奶奶說,那黑布上的是‘噬靈紋’,專吸活人的精元。”
云玄攤開手心,是張剪紙,剪的是廬山日出,五老峰的剪影在金色霞光里若隱若現,山腳下的瀑布像條銀帶。剪紙的紋路用銀線繡過,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竟與他衣襟里柳先生給的《論語》殘頁上,那個被蟲蛀的“氣”字邊緣紋路,嚴絲合縫地重合在一起。
“這紋路……”云玄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守界人留下的‘鎮邪紋’。”蘇清瑤的指尖在剪紙的霞光處點了點,“我試過,用它蓋在噬靈紋上,那紋路會像被燙著似的縮起來。尤其是……”她往東方的天際瞥了眼,那里的云霧正慢慢變淡,透出點魚肚白,“尤其是沾了廬山日出的金光后,威力更大。”
云玄想起鐵牛父親日記里的話:“每月初三,黑紋指向落星墩”,又想起落星墩形狀的書簽,突然明白——今晚落星墩浮出時,恰逢月落日出,那正是用這鎮邪紋對抗噬靈族的最好時機。
“清瑤姐,你怎么會……”
“我奶奶是鎮魂術的傳人,也是守界人。”蘇清瑤的聲音帶著點顫抖,卻很堅定,“她昨晚把所有剪紙的銀紋都用晨露泡過,說今晚……需要有人帶著它們去落星墩。”她往老胡那邊努了努嘴,“老胡叔的賬本,我奶奶看過,上面記著三十年前的‘飛升’真相,是重要的證據,你得想辦法保住他。”
話音剛落,講經臺上的玄燁突然拍了下桌子,紫氣猛地炸開,像塊浸了血的棉絮,瞬間籠罩了整個書院。“區區凡夫,也敢質疑仙道!”他的聲音不再溫和,帶著股金屬摩擦的銳響,“道童,把這瘋言瘋語的郎中拿下,交由仙門處置!”
兩個道童立刻撲向老胡,老胡雖懂些拳腳,卻哪里是對手,幾下就被按倒在地,賬本掉在地上,被道童一腳踩爛。“放開我!我說的是真的!”老胡掙扎著,額頭磕在青石板上,滲出血來。
人群嚇得不敢作聲,老李縮在一旁,抱著阿禾瑟瑟發抖,剛才的狂熱早就沒了蹤影。柳先生閉了閉眼,終究沒敢上前。
云玄的手攥得發白,腰間的山河紋玉佩突然發燙,不是之前的灼痛,而是像有團火在里面燒,順著血脈往四肢蔓延。他低頭看了眼蘇清瑤給的剪紙,日出的金光部分竟也跟著發燙,與玉佩的熱度遙相呼應。
“上仙息怒。”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是柳先生。他往前走了兩步,拱手道,“老胡只是一時糊涂,念在他常年為鄉親們診病的份上,還請上仙饒他這一次。”
玄燁盯著柳先生看了半晌,紫氣里的紅光漸漸褪去:“也罷,看在柳山長的面子上,暫且饒他。只是這賬本……”他抬了抬手,一個道童撿起爛賬本,湊到紫氣里,賬本瞬間冒出黑煙,化成了灰燼。
“多謝上仙!”柳先生深深作揖,后背已經被冷汗濕透。
玄燁沒再理他,目光緩緩掃過人群,最后落在云玄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云公子似乎對貧道的講道不感興趣?”
所有人的目光又聚了過來。云玄握緊手里的剪紙,指尖的熱度讓他定了定神:“不敢,只是覺得……上仙的‘靈氣’,與我在云棲塢見的不太一樣。”
“哦?”玄燁挑眉,“有何不同?”
“云棲塢的霧氣是涼的,帶著草木香。”云玄直視著他的眼睛,字字清晰,“上仙的紫氣是甜的,聞著……有點像潯陽江里的死魚味。”
人群里響起幾聲壓抑的竊笑,很快又被紫氣的威壓壓了下去。玄燁的臉色變了變,紫氣突然往云玄這邊涌來,卻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停住了——蘇清瑤給的剪紙從他手心滑落,掉在地上,霞光的銀紋閃了閃,紫氣像被燙著似的縮了回去。
“有趣。”玄燁的聲音冷得像冰,“看來云公子身上,藏著不少好東西。”他拍了拍手,“今日講道就到這里,凡愿入仙門修行者,可隨道童去紫霞觀登記。”
人群散去時,老李低著頭,拉著阿禾匆匆往山下走,連道謝都忘了。老胡被兩個道童“扶”著往另一處走去,路過云玄身邊時,悄悄塞給他個油紙包,里面是幾片曬干的石韋——和云玄教云曦辨認的那種一模一樣。
蘇清瑤已經不見了蹤影,藥簍放在松樹下,里面的藥草被翻得亂七八糟,只剩下片茶葉,嫩芽的白毫上沾著點銀粉,是她剪紙的銀紋磨下來的。
玄燁上了青牛,路過云玄身邊時,突然低聲說:“今晚落星墩現世,云公子若有興致,貧道可帶你去看看‘真正的飛升’。”紫氣里的聲音帶著鉤子,“你妹妹的靈根,可是百年難遇的好材料。”
云玄的血瞬間沖上頭頂,玉佩燙得像要燒起來。他死死盯著玄燁的袖子,那里鼓鼓囊囊的,似乎藏著什么東西,玉佩的熱度正對著那個方向。
青牛踏著紫氣消失在云霧里,柳先生走到云玄身邊,撿起地上的日出剪紙,聲音發顫:“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云玄沒說話,只是把剪紙收好,握緊了袖中的石韋。陽光終于穿透云霧,照在白鹿洞書院的飛檐上,金光閃閃,卻驅不散角落里的陰影。他望著玄燁消失的方向,突然明白,所謂的講道,不過是場篩選,玄燁要找的,從來都不是什么靈根,而是像阿禾這樣的“祭品”,像老胡這樣的“知情人”,還有……像他這樣的守界人后裔。
“柳先生,”云玄轉頭,目光堅定,“《禹貢補注》是不是在落星墩?”
柳先生渾身一顫,看著他手里的剪紙,最終點了點頭,聲音低得像耳語:“那上面記著大禹契約的真相,也記著……如何關閉天闕通道。只是落星墩周圍,布滿了噬靈族的眼線。”
云玄抬頭望向東方,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廬山的輪廓在金光里格外清晰。他想起蘇清瑤的話,噬靈紋怕日出的金光。今晚,月落日出之時,就是他們撕開謊言的第一道口子。
只是他沒想到,這道口子,會以他最不愿見的方式,在云棲塢提前撕開。離開書院時,腰間的玉佩還在發燙,這次的熱流里,竟帶著股不祥的預兆,像遠方傳來的警鈴,催促著他快點回家。
竹影在山路上搖晃,像無數只伸向他的手。云玄加快了腳步,他知道,真正的風暴,已經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