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棲塢的竹影在窗紙上搖晃,像誰在用指尖輕叩。云玄把從鎖江樓帶回來的日記藏進竹筒,塞進房梁的縫隙里——那里還藏著父親給他的《江聲心法》,封皮上的水漬印子像極了鄱陽湖的潮汐圖。
“哥,柳先生會不會不在書院?”云曦抱著那只缺角的白鶴剪紙,坐在門檻上,看著竹叢里穿堂而過的風。剪紙的銀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總覺得那紋路在動,像活的水脈。
“會在的。”云玄把最后一塊青石板歸位,拍了拍手上的灰,“今天是書院的‘曬書日’,柳先生每年這時候都要親自翻檢藏經閣的古籍。”他想起父親昨晚的話,“柳山長是守界人的后裔,只是……他比我們更怕暴露。”
云父的小臂上,那些被鎖靈絲侵蝕的黑線已經淡了些,靠著老胡送來的云霧茶汁慢慢壓制。昨晚他教云玄辨認《江聲心法》里的“地脈圖”,指腹劃過“白鹿洞”三個字時,反復叮囑:“那里的古籍藏著大禹契約的真相,只是大多被噬靈族篡改過,你要找的,是那些被蟲蛀、被墨污的殘本——真正的秘密,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踏上前往白鹿洞書院的石階時,廬山的云霧正順著山勢往下淌,像給青灰色的石階蒙了層紗。石階兩旁的古松上掛著晨露,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頸間涼絲絲的,帶著松針的清苦氣。云玄想起蘇清瑤塞給他的那把云霧茶芽,此刻正躺在袖中,嫩芽的白毫蹭著皮膚,像層細雪。
白鹿洞書院藏在廬山五老峰的山坳里,一道飛瀑從書院后的崖壁上瀉下來,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能看見七彩虹光。云玄小時候跟著父親來曬書,總愛蹲在瀑布邊看水里的石斑魚,柳先生說那魚是“守書鯉”,能辨出典籍的真偽——現在想來,或許不是魚能辨,是人不敢認。
書院的朱漆大門虛掩著,門環上的銅綠被摩挲得發亮。云玄推門進去,就聽見“嘩啦”的翻書聲,混合著瀑布的轟鳴,像誰在低聲誦讀。院子里的老銀杏樹下,擺著十幾張青石板,上面攤滿了古籍,陽光透過葉隙灑在紙頁上,灰塵在光柱里跳舞。
幾個書院的雜役正用軟毛刷輕輕掃著書頁上的霉斑,看見云玄,其中一個矮胖的雜役直起身:“云公子?柳山長在藏經閣呢,剛還念叨你前幾日問的那本《呂洞賓傳》。”
云玄點頭道謝,往書院深處走。穿過泮池上的石橋時,看見池底的錦鯉正圍著塊半沉的石碑游,石碑上刻著“仁義禮智信”五個字,字跡被水浸得模糊,只有“信”字的最后一筆,像把劍似的指向藏經閣的方向。
藏經閣是座三層的木樓,飛檐上掛著銅鈴,風一吹就發出“叮鈴”的輕響,據說能鎮住書蟲。閣門是檀香木做的,常年閉著,只有曬書日才會敞開,一股混合著墨香、霉味和樟木的氣息撲面而來,像走進了陳年的時光里。
“來了?”柳先生的聲音從閣內傳來,帶著點咳嗽。
云玄走進閣內,看見柳先生正站在書架前,手里捧著本線裝書,花白的胡子上沾著片紙屑。他穿著件深藍色的長衫,袖口磨出了毛邊,卻洗得干干凈凈,像他批注典籍時用的蠅頭小楷,嚴謹得不留一絲縫隙。
“山長。”云玄拱手行禮,目光掃過周圍的書架。每層書架上都貼著標簽,“經部”“史部”“子部”“集部”,但仔細看,有些標簽底下的書脊顏色明顯更深,像是被人頻繁抽出來過。
柳先生把手里的書放回書架,轉身時,云玄注意到他的手指關節處有層薄繭,不是翻書磨出來的,倒像是常年握刻刀的痕跡——就像蘇清瑤奶奶剪紙時,指節上那層厚厚的繭。
“你前幾日問的《呂洞賓傳》,我找出來幾本不同的刻本。”柳先生往角落里的矮榻指了指,那里堆著三四本書,封皮都是“呂洞賓傳”四個字,卻用不同的字體寫就,“你自己比對吧,老朽這眼睛,看久了就發花。”
云玄走到矮榻前坐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這是本新刻的,紙張泛著白,字跡工整,里面記載著呂洞賓在廬山修煉、最終“白日飛升”的故事,結尾處還加了段評語:“飛升者,可攜家族登仙臺,享永世富貴。”
“這評語……”云玄皺眉,“我記得以前看的版本里沒有。”
“哦?是嗎?”柳先生背對著他整理書架,聲音聽不出情緒,“許是老朽記錯了。近些年潯陽城里的書坊總愛添些新話本,說是……更合世人的念想。”
云玄拿起第二本,是本泛黃的舊書,書脊已經開裂,里面的字跡是手寫的,墨跡深淺不一。翻到呂洞賓飛升的章節,只寫著“乘云而去,不知所蹤”,結尾處畫著個小小的山河紋,和他玉佩背面的紋路一模一樣。
“這個版本……”云玄的心跳快了些。
“是前朝的抄本,”柳先生轉過身,手里拿著塊硯臺,正用布擦拭,“據說抄書的是位云游的老道士,在書院住了三年,臨走前留下的。”他的目光落在云玄腰間,那里的玉佩被衣襟遮住,只露出個邊角,“年輕人,讀書要辨真偽,有些字里行間的東西,比字本身更重要。”
云玄拿起第三本,這本書更舊,紙頁脆得像枯葉,邊緣已經發黑。翻開幾頁,發現里面有很多蟲蛀的洞,剛好把“飛升”“仙臺”之類的詞蛀掉了,剩下的字句連起來,竟成了“呂祖守廬山,設陣護生民”。
“這……”云玄抬頭,正對上柳先生的目光。老人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卻亮得驚人,像藏著兩團火。
“蟲蛀的,當不得真。”柳先生低下頭,繼續擦硯臺,硯臺里的清水映出他的影子,竟有幾分模糊,“就像人說話,有些詞是故意說的,有些詞是故意不說的。”
云玄想起袖中那片柳先生給的《論語》殘頁,指尖下意識地摸了摸。他掏出殘頁,展開在矮榻上:“山長,您上次給我的這個,‘氣’字批注‘非靈,乃血’,到底是什么意思?”
柳先生擦硯臺的手猛地一頓,清水里的影子晃了晃。他抬頭往閣門口看了看,確認沒人后,壓低聲音:“老朽糊涂了,許是批注時蘸了朱砂,看著像個‘血’字……”
“不像。”云玄堅持道,指著殘頁上的筆跡,“這字的筆畫剛硬,帶著股狠勁,不像是筆誤。山長,您是不是知道什么?比如……靈氣的真相,飛升的騙局?”
柳先生的臉色瞬間白了,手里的布掉在地上。他后退半步,撞到書架,上面的書嘩啦啦掉下來幾本,其中一本砸在云玄腳邊——是本《修仙入門》,封面上的“靈”字被人用墨涂掉了,改成了“血”字。
“你……”柳先生的嘴唇哆嗦著,眼神里滿是驚恐,“別瞎說!這話要是被紫霞觀的人聽見,會掉腦袋的!”
云玄撿起那本《修仙入門》,翻開第一頁,上面用紅筆寫著:“吸靈百日,精元耗半;吸靈千日,魂飛魄散。”字跡和《論語》殘頁上的批注如出一轍。
“這些都是您寫的,對嗎?”云玄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您年輕時質疑修仙典籍,被上界警告,所以只能用這種方式留下真相。”
柳先生閉上眼睛,長長嘆了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布,重新擦起硯臺,聲音低得像耳語:“云家的小子,有些事知道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你爹……他沒攔著你?”
“我爹讓我來找答案。”
“好,好。”柳先生點點頭,眼里閃過一絲欣慰,“守界人的后代,總該有個敢抬頭看的。”他往云玄手里塞了支毛筆,“幫老朽把掉下來的書撿起來,第三排左數第七本,放回去的時候輕些,那本是……《禹貢補注》的殘本。”
云玄心里一動,照他的話去做。當他把書放回書架時,柳先生的手指在他手背上飛快地寫了個字:“夜”。
夕陽西斜時,云玄離開白鹿洞書院。瀑布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青石板上像條銀帶。柳先生站在書院門口,手里拄著根竹杖,杖頭刻著個小小的“守”字,他朝著云玄的方向,輕輕點了點頭。
回到云棲塢,云玄把找到的《呂洞賓傳》舊抄本藏進竹筒,對云曦說:“今晚我要去趟書院,你在家守著,要是聽見竹叢里有動靜,就把這剪紙貼在門上。”他掏出蘇清瑤奶奶剪的白鶴剪紙,缺角的地方不知何時被云曦用紅線補好了,銀紋在燈下亮得耀眼。
“哥,你要小心。”云曦把剪紙貼在門楣上,“我今天看見蘇清瑤姐了,她往書院的方向去了,籃子里裝的不是茶葉,是草藥,好像……是治蟲咬的。”
云玄心里咯噔一下,蘇清瑤去書院做什么?難道她也察覺到了什么?
三更天,月上中天。廬山的云霧像化不開的墨,籠罩著白鹿洞書院。云玄借著月光摸到藏經閣,閣門虛掩著,里面漆黑一片,只有第三排書架的方向,隱約透出點微光。
他推開門,檀香木的氣息混雜著一股淡淡的草藥味——是蘇清瑤采茶籃里的味道。云玄握緊腰間的玉佩,一步步往里走,腳下的木板發出“吱呀”的輕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第三排書架果然亮著盞油燈,燈芯被調得很暗,只能照亮半排書架。云玄走到左數第七個位置,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個空蕩蕩的書架格子,角落里積著層薄灰,像是剛被人拿走不久。
“不在了?”云玄的心沉了下去。難道柳先生被發現了?還是《禹貢補注》早就被人拿走了?
他伸手摸了摸書架格子,指尖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看見格子深處藏著張紙片,撿起來一看,是張書簽,用曬干的荷葉制成,上面畫著座小小的山,形狀和落星墩一模一樣,山腳下用朱砂畫著個箭頭,指向鄱陽湖的方向。
書簽的邊緣沾著點綠色的粉末,云玄放在鼻尖聞了聞——是廬山云霧茶的茶末,和蘇清瑤籃子里的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藏經閣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帶著銅鈴的輕響——是紫霞觀的道童!云玄迅速把書簽藏進袖中,吹滅油燈,躲到書架后面。
閣門被推開,幾道手電筒的光柱掃來掃去,其中一個道童的聲音響起:“柳老頭說今晚有賊潛入,怎么連個人影都沒有?”
“管他呢,”另一個聲音懶洋洋的,“上人說了,那本《禹貢補注》早就轉移了,留著空書架就是為了釣魚。走,去前院看看,聽說柳老頭藏了罐二十年的云霧茶。”
腳步聲漸漸遠去,云玄靠在書架上,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他看著空蕩蕩的書架格子,忽然明白柳先生的用意——《禹貢補注》早就不在藏經閣了,留下的書簽才是關鍵,而蘇清瑤的出現,恐怕也是柳先生安排的,用草藥的味道提醒他有人靠近。
他摸出那張落星墩形狀的書簽,荷葉的清香混著茶末的苦味,像極了九江的味道。箭頭指向鄱陽湖,難道《禹貢補注》被藏在了落星墩?還是說,落星墩本身就是解開大禹契約的關鍵?
離開藏經閣時,云玄特意看了眼那本被柳先生涂改的《修仙入門》,已經不見了蹤影。月光透過窗欞照在書架上,那些古籍的書脊在暗處沉默著,像無數雙眼睛,見證著被篡改的歷史,也等待著被揭開的真相。
廬山的云霧不知何時散了,露出滿天星斗。云玄站在書院門口,望著鄱陽湖的方向,那里的夜空泛著淡淡的紫光,像蒙著層薄紗。他握緊袖中的書簽,腰間的山河紋玉佩微微發燙,這次的暖意里,竟帶著種熟悉的氣息——像蘇清瑤剪紙的銀紋,像鎖江樓匾額的紋路,像《江聲心法》里的地脈圖。
原來所有的線索,早就像廬山的脈絡一樣,彼此相連。而落星墩,就是那個將所有線索串起來的結。
云玄轉身往山下走,腳步比來時更堅定。他知道,今晚的發現只是開始,真正的秘密藏在落星墩的陰影里,藏在被篡改的典籍背后,藏在每個像柳先生一樣,敢在黑暗里留下一星燈火的人心中。
回到云棲塢,門楣上的白鶴剪紙在月光下泛著銀輝。云玄推開門,看見云曦趴在桌上睡著了,手里攥著塊剛剪好的紙,是落星墩的形狀,和他袖中的書簽一模一樣。
他輕輕把書簽放在云曦手邊,轉身望向窗外。竹叢里的露水正順著葉尖往下掉,砸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像誰在數著時間。明天,就是初三了。落星墩浮出水面之時,或許就是所有謊言開始崩塌的時刻。
而他,已經準備好,去接住那些掉下來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