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皇宮。

御書房內一片死寂，只有朱元璋那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

他的面前，攤開著那本剛剛才由最信任的宦官云奇，連夜抄錄送來的日記副本。

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透出一股凍徹骨髓的寒意。那雙總是威嚴逼人的眼睛，此刻卻微微顫動，壓著怒意，也壓著一絲不愿承認的驚惶。

“孤……家……寡……人……”

他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了這四個字，每一個字都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想反駁，他想將那本寫滿了“大逆不道”之言的妖書，再次狠狠地扔進火盆里！

可是他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反駁！

因為那個年輕人說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最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他內心深處，那片他自己都不愿去觸碰的，最陰暗的角落！

他確實不相信那些文官！

他確實渴望著那種能將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絕對的安全感！

他也確實在享受著那種僅憑一份密報，就能決定一個大臣生死的無上權力！

可那個年輕人卻用一種他從未想過的方式，為他推演了這條路的最終結局。

——法理崩壞。

——人性沉淪。

——君臣離心。

最終換來的，卻只是一個被虛偽的頌歌所包圍的“孤家寡人”！

朱元璋緩緩地靠在了冰冷的龍椅之上。

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馬皇后，就在前幾日，她身在病中，還溫柔地勸慰自己，說殺戮過重恐傷天和有損圣德。他又想起了太子朱標，那個仁厚的兒子也總是苦口婆心地，為那些在他看來“罪無可赦”的官員求情。

那時候他只覺得他們是婦人之仁，是書生之見，是身在天家不知創業之艱，守業之難。

可現在這個素未謀面的“天啟者”，卻用一種更冰冷、更殘酷的邏輯，得出了與他們相似的結論。

秦以嚴刑峻法二世而亡，隋因橫征暴斂國祚短暫。這些教訓，咱不是不知。咱之所以用重典，是想快刀斬亂麻，為后世子孫留下一個清平穩固的江山。

標兒的仁厚，或許是守成之君應有的樣子。但這日記所言，卻是指出另一條可怕歧路——若因手段酷烈而失了天下人心，動搖了國本，那咱豈不是成了親手埋下禍根之人？這與歷代亡國之君，又有何異？！

或許他們才是更懂得“治國”與“得人心”之間，那層更深刻關系的智者。

而他自己這個看似掌控了一切的皇帝，其實一直都走在一條最危險，也最孤獨的懸崖之邊！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順著他的脊椎緩緩升起。

他突然意識到一個更可怕的問題。

這份將錦衣衛乃至他本人都剖析得體無完膚的日記，雖然是由他最心腹的大太監云奇親自保管，親自抄錄，看似萬無一失。

但抄錄的地點在哪里？就在這皇城大內！

負責整個皇城內外警戒巡查的又是誰？

——是錦衣衛指揮使，毛驤！

云奇的每一次進出，每一份被送來的記錄，都必然會落在毛驤和他麾下那些緹騎校尉的眼中！

以毛驤那瘋狗般的敏銳嗅覺，他會不好奇，不好好“查一查”，這每日都能讓皇帝屏退左右、單獨審閱的“密件”，究竟是何物嗎？

朱元璋的眼神瞬間變得如同萬年寒冰！

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他雖然在程序上做了一層隔離，卻沒有從根源上，將他最鋒利的“刀”，和他那面能警醒自己的“鏡子”徹底分開！

這是潛在的取死之道！

他不想也不能失去這面“鏡子”！

在這個越來越聽不到真話的深宮大內，這本充滿了“大逆不道”之言的日記，已經成了他唯一能用來冷靜地審視自己，審視這個帝國的重要渠道！

他需要它！

他需要這個敢于指著他鼻子罵，卻又總能一針見血地指出他錯誤的“聲音”！

這才是他為何要將陳立這個充滿了變數的“天啟者”放任在千里之外，甚至還給予他一定權力的最根本的原因！

他需要的不僅是一個能為他帶來“奇技淫巧”的工具人。

他更需要的是一個能時刻提醒他，不要走上歷代亡國之君老路的“警鐘”！

而這口警鐘，絕不能被他自己親手鍛造出來的“刀”給敲碎了！

想通了這一點，朱元璋心中再無一絲猶豫。

“來人！”

他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卻又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斷。

“傳毛驤。”

片刻之后，錦衣衛指揮使毛驤快步走入殿內躬身行禮。

朱元璋沒有看他，只是平靜地撫摸著桌案上那本日記的抄錄本。

“毛驤，近來京中可還安穩？”

“回稟陛下，”毛驤心中一凜，不知皇帝為何有此一問，連忙答道，“托陛下天威，京城內外宵小絕跡，百官……也都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

“好。”朱元璋點了點頭，“不敢懈怠就好。咱設立錦衣衛，為的就是讓那些心懷不軌之徒如履薄冰，尸位素餐之人不敢懈怠！”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但，你們的眼睛要給咱盯緊了外面。這宮里頭的事，特別是咱御書房的事，就不需你們費心了。”

毛驤的心中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他看著朱元璋輕撫著那本日記的手。立刻明白，皇帝這是在敲打他！是在警告他，不要對那本每日由云奇公公送進送出的神秘冊子，有任何非分之想！

“臣……臣不敢！”他立刻跪伏在地，冷汗直流。

“不敢最好。”朱元璋的語氣緩和了下來，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家常小事，“這本‘奇書’干系重大，除云奇之外，任何人不得接觸，你可明白？”

毛驤感受到了皇帝陛下那不容置疑的意志，和背后隱藏的深深警告。

他不敢有絲毫的違逆。

只能將所有的好奇和困惑都死死地壓回心底。

“……臣，遵旨。”

看著毛驤躬著身緩緩退下的背影，朱元璋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知道，自己剛剛親手為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年輕人，拔掉了一根最致命的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