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指揮所內庭里只剩陳立一個人。燈花偶爾噼啪一聲，筆尖擦過紙面的聲音窸窸窣窣、斷斷續續。

他寫得很慢，字字句句都經過斟酌。那支筆握在手中，不像利器，倒像一根探路的竹杖，他借著那一點微光，在茫茫夜色中摸索著向前。

【達摩克利斯之劍是古希臘傳說中的王者之劍。它用一根馬鬃高懸在王座上方，搖搖欲墜。握權的人，也握住了危險。】

【朱元璋設下錦衣衛，就像親手掛起了這樣一把劍。不只為他自己，也為后來坐在這個位子上的每一個人。】

【他以為這把劍對準的，是那些他信不過的文武百官。但他卻不知道，這把劍真正威脅的是他自己，和他朱家王朝的國祚。】

陳立停下筆，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

繼續分析著其中的利與害，得與失。

【首先來說說這把劍的‘利’，也就是朱元璋為何要鑄造它。】

【答案很簡單——效率。】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發，朱元璋一怒之下廢除了傳承千年的中書省和丞相制度。這一舉動徹底解決了“權臣”威脅皇權的千古難題，將所有的權力都收歸于皇帝一人之手。】

【對于帝王來說，這無疑是正確的。】

【但這也帶來了一個全新的，致命的問題——皇帝太累了。】

【天下之大、庶務之繁，非一人之精力所能總攬。而六部平行互不統屬，遇事則必然會相互推諉，扯皮不斷。這就導致了整個帝國中樞系統的行政效率出現斷崖式的下跌。】

【朱元璋是一個掌控欲極強的人。他無法容忍這種低效，更無法容忍自己對麾下官僚系統的掌控出現任何‘盲區’。】

【所以錦衣衛應運而生。】

【它成了皇帝的另一雙眼睛，另一雙手。】

【它可以繞開所有繁瑣的、正常的司法程序。】

【它可以不經任何審批，就將任何一個皇帝懷疑的官員，直接投入那個人間煉獄般的北鎮撫司。】

【它可以用最殘酷、最毫無人性的酷刑去撬開最堅硬的嘴巴，皇帝想要什么，他們就能問出什么。】

【從效率上看它是完美的。】

【它是一柄足以讓任何一個帝王都為之著迷的利刃。】

寫到這里，陳立的筆頓了頓。接下來的字，寫得格外沉重。

【但是，任何只追求‘效率’，而罔顧‘程序’的權力，都必然會走向自我毀滅的深淵。】

【現在來談談這把劍的‘害’。】

【其害有三，一個比一個更致命。】

【其一，‘法理之崩壞’。】

【大明賴以立國的是什么？是皇帝親手頒布的《大明律》！那是帝國的基石，是天下所有官民都必須遵守的鐵則。】

【可錦衣衛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大明律》最大的破壞！它獨立于三法司之外，不受任何節制。它的審判不需要證據，只需要‘懷疑’。它的定罪不需要律法，只需要‘圣意’。】

【當一個國家的司法體系，出現了這樣一塊可以被最高權力者隨意拿捏的‘法外之地’時，那么‘法’這個字也就成了一個笑話。】

【今天你可以用它去對付你懷疑的貪官。那么明天會不會有另一個皇帝，用它去對付僅僅是政見不合的忠臣？后天會不會有奸臣假借‘圣意’，用它去鏟除異己、黨同伐異？】

【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寫到這里，陳立覺得胸口發悶。他想起后來那些被拖進詔獄深淵的人，于謙、楊漣、左光斗……一個個名字，冷冰冰地刻在史書里。

他繼續寫了下去。

【其二，‘人性之沉淪’。】

【權力是最好的催情藥。而一個不受任何約束的權力，則是一劑足以讓任何人徹底墮落的頂級毒藥。】

【今日的錦衣衛在毛驤這種忠犬的帶領下，或許還能保持對皇帝的絕對忠誠。】

【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當那些校尉們發現，他們只需要動一動手指，就能讓一個三品大員家破人亡，只需要偽造一份口供，就能敲詐出萬貫家財時。你又如何能指望他們，去抵御這種來自權力的最原始的誘惑？】

【屆時錦衣衛將不再是皇帝的‘鷹犬’。】

【它會變成一頭失去了所有枷鎖的，貪婪的以吸食帝國血肉為生的饕餮巨獸！】

【其三，也是最致命的一點——‘君臣之離心’。】

陳立的筆停頓了許久。他知道接下來他要寫的將是最直刺人心也最危險的言論。

【朱元璋為何要設立錦衣衛？】

【歸根結底是因為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文武百官。】

【他認為他們都是一群潛在的會背叛他的亂臣賊子。】

【所以他需要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去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去窺探他們內心的每一個想法。】

【可他朱元璋想過沒有……】

【當他朱元璋用這種充滿了猜忌和不信任的目光去審視他的臣子時，他的臣子們又會用一種怎樣的目光來回報他？】

【他們會感到恐懼。】

【恐懼會讓他們為了自保而變得謹小慎微、唯唯諾諾。】

【他們將再也不敢向他朱元璋提出任何反對的意見。】

【他們將再也不敢為他朱元璋指出任何政策的失誤。】

【整個朝堂之上，將只剩下一片歌功頌德的虛假繁榮。】

【而他朱元璋雖然高高地坐在龍椅之上，手握著那柄足以讓所有人都為之戰栗的利刃。】

【但他也將徹底地失去所有的眼睛和耳朵。】

【他將再也聽不到一句真話。】

【到那時，他朱元璋雖然擁有了整個天下，卻又與一個被全世界所拋棄的‘孤家寡人’何異？】

寫完最后一個字，陳立放下筆，長長吁出一口氣。

他感覺自己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

他知道，剛才寫的這些，如果被隨便一個讀書人看見，都夠他死上無數次。

但他不后悔。

因為他所寫的這些都是真話，是一些隱藏在歷史的塵埃之下，用無數人的鮮血和生命才換來的沉痛教訓。

他合上了日記并鎖進暗格里，吹熄了油燈。

窗外月色如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