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頭看向一旁默默記錄的李信，叫了一聲：“李僉事。”

李信立即應道：“下官在。”

陳立語氣平穩卻堅決：“你帶人統計這幾日在堆肥場出過力的，不論是兵是民，只要踏實干活、沒有怨言、聽從調派的，全部記下來。特別是錢振那邊最早下去干活的人。”

他稍頓一下，接著說：“庫里新到了一批犒勞物資——肉、粗布、三七藥粉，按工分算，給名單上的人雙份。尤其是錢振和他手下那批兵，要當著眾人的面，發足，發夠。”

李信眼神一動，立刻懂了。這是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他躬身應道：“下官這就去辦，一定辦得清清楚楚。”

“很好。”陳立目光投向帳外，仿佛穿透了營帳，看到了那片熱火朝天的工地，“去吧，讓所有人都看到，服從軍令、踏實苦干者，必有厚報！軍中只論功過，不論出身！”

……

當日下午，“高溫好氧堆肥場”的工地。

錢振赤著精壯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油亮發光，混雜著汗水和難以言喻的污漬。

他如同一個沉默的雕塑，揮舞著沉重的鐵鍬，將散發著惡臭的糞料與干草秸稈奮力混合，再一層層鋪入新砌的發酵池中。

動作機械而沉重，每一次鏟起、拋下，都仿佛在和自己內心的驕傲進行著殊死的搏斗。

他手下的兵起初也滿肚子不情愿，臉上掛不住。可千戶自己都跳下去了，周勇帶著鎮撫司的人又在一旁冷冷盯著，誰也不敢吭聲，只能咬牙跟著干。工地上臭氣熏天，也沒人說話，只聽見鐵鍬鏟土的聲音。

然而，這份沉默在傍晚即將收工時被打破了。

李信帶著一隊經歷司的書吏和抬著沉重籮筐的民夫，出現在了工地邊緣。他站定，提聲一喊，壓過了工地的動靜：

“同知大人有令——賞！”

這幾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正在奮力揮鍬的錢振動作猛地一頓，愕然抬頭。

“這兩天在堆肥場踏實干活、聽話出力的，不論兵民，按工分加倍賞！”李信展開名冊，高聲念道，“中千戶所千戶錢振，身先士卒，賞臘肉兩斤、粗布一匹、三七藥粉一包！”

“什長張猛、王五……”

“軍士趙鐵柱、孫二狗……”

一個個名字被清晰地念出，伴隨著書吏唱名，民夫立刻將相應的肉塊、布匹和一小包珍貴的藥粉，遞到那些渾身臟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士兵手中。

被點到名字的兵都愣了一下，接著幾乎不敢相信。當兵吃糧是天經地義，可平時哪有這樣的犒賞？尤其是油光光的臘肉和治傷的藥粉，都是稀罕物。最早跟錢振跳下去的那些兵，手里捧著東西，再看看自己一身臟臭，眼睛一下子就酸了。

“大人……這……”一個老軍戶捧著肉，聲音哽咽。

“謝大人恩賞！謝大人恩賞！”更多的士兵反應過來，激動地高喊起來，之前那點屈辱和怨氣，在這實實在在的好處面前，頓時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重視、被認可的激動。

錢振看著被塞到懷里的精肉、布匹和藥粉，感受著周圍士兵投來的、混合著感激和敬意的目光，他那張剛硬的臉龐上，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他猛地抬頭，望向遠處指揮所的方向。

夕陽的余暉中，仿佛能看到那個年輕的身影。這一刻，他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攪了一把。先前軍法的冷還沒退，現在賞下來的東西卻燙手。冷熱夾擊之下，他那點“臉面”突然站不住了，換成另一種更沉的東西壓在心里——是服，是怕，還是……一點不肯說出口的謝。

他深吸一口氣，那刺鼻的氣味似乎也不再那么難以忍受。他不再遲疑，朝指揮所那邊抱拳，彎腰，認真行了一禮。這一次，是真心的。

錢振聲音洪亮：“末將錢振，帶手下弟兄，謝大人賞！”

這一聲喊出去，整個工地都靜了一瞬，接著就爆出一片喊聲：

“謝大人賞！”

“愿為大人出力！”

歡呼一聲接一聲，之前的壓抑和臭味好像都被喊散了，只剩下滿場高漲的士氣。

……

夜色深沉，指揮所內油燈如豆。

喧囂了一日的衛所終于沉寂下來，只有遠處隱約傳來守夜人的梆子聲。

陳立獨自坐在案前，攤開日記本。筆提在手里，卻沒有馬上寫。他望著燈芯跳動的火苗，白天的場景一樁樁浮起來——錢振不服氣的樣子、后來低頭抱拳、兵士領賞時發亮的眼睛、工地上陡然高漲的人氣……

筆尖終于落下，墨跡在光滑的道林紙上展開，字跡沉穩而有力：

【洪武十四年，十月二十八，晴】

【錢振之事已了。軍令如山，立見成效，但看兵士領賞時的眼神就明白：只靠壓，壓不住人；只靠賞，也養不出真心。要讓人從心里認你、跟你，光靠這些還不夠。】

【今日之事，更深一層警醒于我：衛所軍民，乃至基層軍官，多目不識丁，只知聽令而行，不解深意。錢振之怒，根源在于不解“點糞成金”之深遠，視之為辱。若其麾下有一二明理之百戶、什長、伍長，能稍解我意，或能阻其莽撞，亦能助我教化士卒。】

【得有一批自己人。】

【得要一批認得字、聽得懂話、能帶人干活、也能把下面情況傳上來的人。不要求他們學問多深，但起碼要會寫常用字、會算數；不要求他們多懂技藝，但要明白堆肥比舊肥好、新農具更省力。最重要的是踏實、可靠，知道我做這些是為了讓洱海衛更好，讓大家過得下去。】

【夜校要盡快辦起來。用工分或多發口糧鼓勵，每天收工后，挑那些聰明肯學的年輕士兵、流民里能干的，聚在一起上課。不教經書，只教認字、算數，還有我推行這些事的道理——為啥要堆肥？為啥修渠？新農具好在哪里？新軍械強在何處？把他們說明白了，他們才會自己愿意干。】

【此輩，乃未來衛所之筋骨，新政之基石！使其明理，則軍令政令，方能層層通達，深入人心，而非僅靠上位威權與一時之利驅使。假以時日，此星星之火，或可成燎原之勢。】

【路漫漫其修遠兮……然此步，非走不可！】

筆停，墨干。

陳立輕輕吹了吹紙面，合上日記。他推開窗戶，望向深邃的夜空和遠處點點篝火的工地。夜風帶著涼意拂面而來，他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比星辰更堅定的光芒。

培養火種，播撒希望。這比打造一把神犁，堆出一垛黑金，意義或許更為深遠。這將是他在這個時代，扎下最深根基的開始。

窗外，一只夜梟掠過，發出悠長的啼鳴。指揮所內，燈花噼啪一聲輕爆，映照著年輕人沉思而堅定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