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雪來得早,曬谷場的土臺結了霜,月光照在上面,泛著青白的光。
阿忘被推上去時,鞋底碾碎了霜花,發出細碎的聲響。臺下黑壓壓的人頭攢動,呼出的白氣凝成一片霧,又被北風吹散。
他的藍布衫太單薄,風一吹就貼在了身上,露出肩胛骨的輪廓。二十年了,那輪廓竟和當初被孫老農從河邊背回來時一樣。臺下有人竊竊私語,聲音像麥芒扎在皮膚上:“瞧那張臉……妖怪才不老……“
孫阿妹站在最前排。二十歲出頭的姑娘,腰桿挺得筆直,可棉襖空蕩蕩的,仿佛只套著幾根竹竿。她的目光一直釘在臺上,睫毛上結著霜。
“會回來的。”
“會沒事的。”
早晨下田哎,露水多哎……
嗬嗨依嗬嗨呀……
點點露啊水哎……
潤麥苗啊……
人人都說哎……我們江南好哎……
她又想起那個月光下,哥哥輕輕唱給她聽。
她輕聲哼唱著,哼唱著……
月光從茅草縫隙里漏進來,在地上畫出幾道慘白的線,孫家的阿妹就躺在這些光痕之間。
阿忘跪在席邊,手指懸在她鼻尖上方——那里已經沒有白霧升起了。
他收回手,轉而撫平她衣襟上的褶皺。那件碎花夾襖還是前年做的,如今裹在她身上,像口袋套著枯枝。
幾只蒼蠅飛過,他們翅膀油量的偶爾似乎能反出光來,像彈片像螢火蟲。
灶臺上的陶罐里還剩半碗野菜糊,表面結了冰碴。阿忘盯著冰碴里扭曲的倒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阿妹第一次叫他“哥“時,嘴角沾著的豆餅渣。
身后似乎傳來腳步聲。他緩緩起身,回頭,卻什么也沒有瞧見,只有一縷微風,溫柔的撫過臉頰。
那一年的冬去得很晚,一直等到那“妖怪”回來。
不知哪年哪月,后山的雪地里,一個衣著單薄的青年用不知道哪來的鐵片挖著凍土。金屬刮擦冰層的聲響驚起了夜梟,它撲棱棱飛過樹梢,抖落一蓬雪末。
坑挖好了。他把阿妹放進去時,她頸間的彈殼項鏈閃了一下。月光太亮,竟真像只螢火蟲。阿忘伸手想取下它,指尖碰到她脖頸的皮膚,涼的,像河邊撿到的鵝卵石。
他留下了那枚彈殼。覆土時,雪粒落在新墳上,很快消融成深色的斑點。遠處傳來鑼鼓聲,公社在慶祝又一批鋼鐵出爐。火光照亮了半邊天,把這片雪地襯得更冷了。
阿忘站起來,他盯著自己的手掌,愣了神。
直到雪下的愈發大了才離去,他的身后留下一串腳印,很快也會被新雪掩埋。
“人類的歷史,本就是一個不斷遺忘的過程。”男人看著滿地的尸體,正如那一天的孫老農夫婦和該死的漢奸一般。
“循環往復,我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