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河水結了薄冰，像一層發皺的油紙浮在水面上。孫老農拖著凍裂的腳板沿河走，本是想尋些枯枝，卻見岸邊蜷著一團灰藍色的物事——初以為是死狗，近了才瞧出是個人形。

那人二十出頭，面色青白如腌壞的蘿卜，嘴唇卻泛著古怪的紫。孫老農用樹枝捅了捅，那“尸體”竟猛地抽搐起來，喉嚨里擠出嘶嘶的聲響，活似被踩了半截身子的灶雞。

“晦氣！”孫老農啐了一口，卻見那人腰間露出半截銅鈕扣——是件學生裝。他忽然改了主意。

抬回家的路上，村里幾個閑漢倚著土墻看熱鬧。趙三麻子笑得露出黃牙：“孫老農撿了個兒子哩！趕明兒替你摔老盆兒！”眾人便哄笑起來，笑聲驚飛了枯樹上最后兩片葉子。

那青年醒來時，眼珠子定定的，像兩顆泡發的黃豆。問他姓名籍貫，只搖頭；給他看那件染血的藍布衫，反倒發起抖來。孫大娘舀了半碗黍米粥擱在炕頭，轉頭就罵：“白費糧食！明日叫保長來看看，莫不是個逃兵！”

青年忽然開口：“我不是……”話到一半又噎住了。他腕上有圈深紫色的勒痕，像被麻繩捆過三天三夜。

村里漸漸傳開：孫家撿了個癡子。王寡婦挎著雞蛋路過，特意繞進來瞧，臨走時卻說：“眉眼倒周正，可惜不會干活。”仿佛在評價一頭瘸腿的驢。

開春時，青年已能下地。他學農活極快，扶犁的手勢比老把式還穩。孫老農蹲在地頭咂旱煙，瞇眼看他弓著的背脊——那分明是讀書人的骨架，如今卻被黃土壓成了蝦米。

“總得有個稱呼...”孫老農某夜突然道。

青年正就著油燈補草鞋，聞言手指一顫，針尖扎出了血珠。

“就叫阿忘吧，“孫大娘往灶膛里塞著柴火，“橫豎是個記不得事的。”

火光映著阿忘的后頸，那里有道新鮮的鞭傷——昨日他去鄰村換種子，被當成偷糧的賊挨了打。他始終沒解釋，因為記得那戶人家餓死的孩子，小小的尸體用席子卷著，露出青紫色的腳趾。

秋收前鬧了蝗災。保長帶著甲丁挨戶收“消災錢”，走到孫家時多看了阿忘兩眼。當夜，村公所來了人，說要征壯丁修炮樓。

“他不是本村人！”孫老農急得直搓手。

“正好送去皇軍那兒當苦力。”保長笑得親切，“老哥，這年頭牲口比人金貴啊。”

孫老農眼珠子布伶仃地轉，銅紐扣，炮樓，皇軍，中國人，牲口……

背后是老婆，眼前是漢奸……..最后，他一咬牙。

匹夫之怒，血濺三尺而已

那青年在尸體旁蹲了好一會兒。

“為什么？”

“為什么……要……殺”

他說話有些不利索，像是未開神智。

桌子、草席，輕輕的震顫了幾下。等他回過神來，滿地都是那狗漢奸的碎片，阿忘又忘了，他忘了自己做了什么……

孫老農夫婦的尸體，還算完整的，也在地上，孫老農的尸體已經冰冷，孫大娘的還有一絲馀溫。她的懷里抱著他們的孩子——活著的，才兩歲。

孫家的灶臺冷了三日。阿忘把最后一把麩皮熬成糊，蹲在炕沿往孩子嘴里抹。那孩子還不會叫爹娘，只會張著嘴等食，像只羽毛未豐的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