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蕭炎端著新的飯菜走了進來。這一次,他沒有立刻放下,而是站在門口,目光復雜地看向稻草堆深處。
老瘋子依舊蜷縮在那里,姿勢和昨天幾乎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懷里緊緊抱著的,不再是那根啃得發白的大骨頭,而是一截更短小、更不起眼的、沾滿油污和泥垢的細小骨頭——大概是昨天啃剩的碎骨之一。他睡得似乎更沉了,連蕭炎進來都毫無反應,只有那低沉悠長的“呼嚕”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
蕭炎的目光掃過老瘋子那件被匕首劃破的衣襟,露出的干癟胸膛在昏暗光線下更顯嶙峋。他默默地將飯菜放在昨天的木墩上,轉身欲走。
“嗚……”
一聲極其細微、含糊不清的囈語,忽然從老瘋子喉嚨深處逸出。
蕭炎腳步一頓,猛地回頭!
稻草堆里,老瘋子緊閉的眼皮下,眼珠似乎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布滿污垢的嘴唇翕動著,像是在咀嚼夢中的食物。那囈語模糊不清,如同夢囈,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遙遠過去的滄桑腔調:
“……骨……祭……古……紋……”
聲音低啞破碎,瞬間便被他的鼾聲淹沒。
蕭炎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這幾個破碎的音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腦中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骨?祭?古紋?
這絕不是一個純粹的瘋子能在夢囈中吐出的詞!它們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古老氣息!尤其是“古紋”二字,讓蕭炎瞬間聯想到了那日門縫中看到的、空間扭曲時產生的詭異“褶皺”!
他下意識地看向老瘋子懷里那截不起眼的碎骨。那骨頭油光發亮,被他抱得死緊,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寶。
“老師!您聽到了嗎?”蕭炎在心中急呼。
“聽到了!”藥塵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難以抑制的驚疑,“這幾個詞……絕不簡單!尤其是‘古紋’……小子,他懷里那截骨頭!”
蕭炎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截碎骨上。那骨頭看上去平平無奇,就是一塊啃食后剩下的、帶著關節的普通獸骨,甚至比昨天那根還要小。但此刻,在蕭炎眼中,它卻仿佛蒙上了一層詭異的光暈。難道……秘密藏在這骨頭里?
就在蕭炎心神劇震,猶豫著是否要冒險上前查看那截碎骨時——
“哐當!”
柴房那本就不甚牢固的破木門,被人從外面一腳粗暴地踹開!門板撞在墻壁上,發出刺耳的巨響,震得屋頂簌簌落下幾縷灰塵。
刺目的陽光瞬間涌入昏暗的柴房,照亮了飛舞的塵埃。
門口,蕭寧抱著雙臂,一臉倨傲地堵在那里,身后還跟著幾個平日里唯他馬首是瞻的蕭家小輩。蕭寧的目光嫌惡地掃過柴房內污濁的景象和稻草堆里的老瘋子,最后落在蕭炎身上,嘴角勾起毫不掩飾的譏諷。
“喲!這不是我們‘勤學苦練’的炎少爺嗎?一大早就來伺候這老廢物?”蕭寧的聲音刻意拔高,帶著濃濃的惡意,“怎么?斗之氣練不好,改行當老媽子了?給這又臟又臭的老瘋子端屎端尿,倒是挺適合你這廢物的身份嘛!哈哈哈!”
他身后的幾個少年也跟著哄笑起來,看向蕭炎的目光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刺耳的笑聲和撲面而來的惡意,如同冰冷的污水,瞬間澆滅了蕭炎心中因那神秘囈語而升起的驚疑。一股壓抑了太久的怒火“騰”地直沖頭頂!三年的屈辱,族人的冷眼,父親的擔憂,還有眼前這甩不掉的、散發著惡臭的巨大謎團……所有的憋屈和憤怒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蕭炎猛地轉身,漆黑的眼眸中壓抑的火焰瞬間燃燒起來,死死盯住門口的蕭寧,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發顫,卻異常冰冷:“蕭寧!你說什么?!”
“我說什么?”蕭寧嗤笑一聲,向前逼近一步,故意用夸張的動作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氣,仿佛柴房里的惡臭是蕭炎散發的,“我說你是個廢物!廢物就該跟廢物待在一起!你看看你弄回來的這是個什么東西?爛泥里的臭蟲都比他干凈!也就你這廢物把他當寶貝!天天往這狗窩跑,把我們蕭家的臉都丟盡了!我看你跟你這老瘋子師傅,簡直絕配!一個廢物,一個老廢物!哈哈哈!”
“老廢物師傅”幾個字,如同點燃炸藥的引信!
蕭炎腦中最后一根名為理智的弦,“嘣”地一聲斷了!
“住口!”一聲壓抑到極點的低吼從蕭炎喉嚨里迸發出來!他雙目赤紅,體內那微薄的斗之氣不受控制地瘋狂運轉起來,匯聚向緊握的拳頭!三年的屈辱,此刻盡數化為暴戾的沖動!他只想一拳砸爛蕭寧那張令人作嘔的臉!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體因憤怒而微微前傾,握緊的拳頭骨節捏得發白,帶著破風聲,狠狠砸向蕭寧的面門!這一拳,毫無章法,卻凝聚了蕭炎此刻全部的怒火和力量!
“呵!廢物還敢動手?!”蕭寧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化為濃濃的不屑和狠厲!他可是貨真價實的七段斗之氣!面對蕭炎這含怒一擊,他甚至懶得動用斗技,只是隨意地抬起手掌,五指張開,掌心瞬間凝聚起一層淡黃色的斗氣光芒,后發先至,精準地抓向蕭炎的手腕!他要像捏小雞一樣捏碎這廢物的骨頭!讓他徹底認清現實!
蕭寧的手掌帶著凌厲的風聲和淡黃斗氣,眼看就要扣住蕭炎的手腕!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變故陡生!
那一直蜷縮在稻草堆深處、抱著碎骨“沉睡”的老瘋子,不知何時竟然無聲無息地坐了起來!
他動作快得如同鬼魅,沒有任何征兆!那張布滿污垢的臉上,依舊是茫然呆滯的表情,渾濁的眼睛空洞地看著前方,仿佛還沒睡醒。
就在蕭寧的手掌即將抓住蕭炎手腕的剎那,老瘋子像是夢游般,抱著懷里的碎骨,身體極其“自然”地、笨拙地向前一傾!
這個傾身的動作,幅度不大,時機卻精準到令人發指!
他那只沾滿污泥、抱著油污碎骨的枯瘦右手,極其“巧合”地、仿佛不經意地向前一伸!
不偏不倚!
那截沾滿油污、毫不起眼的碎骨末端,極其“自然”地、輕輕地點在了蕭寧抓向蕭炎手腕的手背之上!
接觸!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一只無形的手極其短暫地、微不可察地撥動了!
以那截碎骨末端接觸蕭寧手背皮膚的那個點為中心,一個極其極其微小的空間“奇點”瞬間生成!
沒有驚天動地的能量爆發,沒有刺眼的光芒,甚至沒有任何聲音!
只有一種超越了聽覺、超越了視覺、仿佛直接作用于靈魂本源的、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
“咔…嚓……”
如同最脆弱的水晶在絕對的真空中無聲碎裂!
蕭寧掌心那層凝聚的、足以輕易捏碎普通鐵石的淡黃色斗氣光芒,在接觸到碎骨末端的瞬間,如同遇到了烈陽的殘雪,無聲無息、毫無征兆地——湮滅了!
不是被擊潰!不是被抵消!而是如同從未存在過一般,憑空消失!
緊接著,是蕭寧的手掌本身!
他那只帶著狠厲表情抓出的手掌,在蕭炎和藥塵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在接觸到碎骨末端的瞬間,如同被投入了無形的強酸,又像是被最細微的空間裂縫吞噬!
從接觸點開始,皮膚、肌肉、骨骼……以一種肉眼可見、卻又快到無法反應的速度,寸寸崩解!無聲無息地化為最細微的、肉眼不可見的粒子!沒有血液飛濺,沒有骨渣崩裂,只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絕對意義上的——抹除!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橡皮擦,輕輕擦去了他手掌存在的痕跡!
這恐怖的一幕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快到蕭寧臉上的獰笑甚至還沒來得及轉變為驚愕,快到蕭炎揮出的拳頭才剛剛抵達半途!
“呃……?”
蕭寧只覺得手背傳來一種極其古怪的感覺。沒有疼痛,沒有觸感,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仿佛他揮出的不是一只手掌,而是一片虛無!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他看到了一截光禿禿的、斷口處平滑如鏡的手腕!
手腕之下,空無一物!那只凝聚了七段斗之氣的手掌,消失了!徹底地、干干凈凈地消失了!斷口處的骨骼、肌肉、血管的切面清晰可見,卻詭異得沒有一滴鮮血流出!仿佛那傷口在形成的同時,就被某種絕對的力量瞬間封死、凈化!
“啊……啊……啊——?。。 ?
極致的、無法理解的、源于靈魂深處的恐懼和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沖垮了蕭寧的神經!他臉上的獰笑徹底僵住,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眼白瞬間被血絲充滿!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到極點的慘嚎,猛地從他喉嚨里爆發出來!這慘嚎帶著無盡的驚恐和茫然,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最無法理解的景象!
“手……我的手?。?!”
蕭寧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頭,猛地向后踉蹌倒退,一屁股重重跌坐在柴房門口骯臟的泥地上!他抱著自己那光禿禿的、平滑如鏡的手腕斷口,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懼和難以置信!那凄厲的慘叫在寂靜的后院中回蕩,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歇斯底里!
柴房內外,一片死寂!
跟著蕭寧來的那幾個少年,臉上的嘲笑和鄙夷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見了鬼魅般的極度恐懼!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蕭寧那憑空消失的手掌和光禿禿的斷腕,又看看稻草堆里那個依舊抱著碎骨、一臉茫然呆滯的老瘋子,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有人雙腿一軟,直接癱倒在地,褲襠瞬間濕了一片!
蕭炎更是如同被石化!他揮出的拳頭僵在半空,距離蕭寧原本的位置只有咫尺之遙!他整個人都懵了!大腦一片空白!剛才發生了什么?蕭寧的手……沒了?被那老瘋子……用那截油乎乎的碎骨……點沒了?!
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帶著無法形容的驚駭,看向稻草堆里的老瘋子。
老瘋子似乎被蕭寧那凄厲的慘嚎聲驚醒了。他茫然地抬起渾濁的眼睛,看了看門口抱著斷腕慘叫打滾、狀若瘋魔的蕭寧,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懷里那截沾著油污的碎骨,喉嚨里發出一串意義不明、帶著疑惑的“嗬嗬”聲。
然后,他像是覺得被吵到了,又像是覺得眼前的一切很無趣,慢吞吞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重新蜷縮回稻草堆深處,把那截油污的碎骨寶貝似的抱在懷里,再次閉上了渾濁的眼睛。
“呼……?!?
低沉而均勻的鼾聲,再次在死寂的柴房里響起。
仿佛剛才那恐怖絕倫、抹去一只手掌的無聲一幕,從未發生過。
“撲通!”
蕭炎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重重地跪倒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膝蓋撞擊地面的疼痛絲毫無法喚醒他麻木的神經。
他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如同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牙齒上下磕碰,發出“咯咯”的輕響。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無法抗拒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看到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就在那截碎骨末端輕輕點在蕭寧手背的瞬間!
以接觸點為中心,一個針尖般大小、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漆黑“奇點”一閃而逝!那“奇點”深邃得如同宇宙的盡頭,散發著吞噬一切的絕對虛無氣息!緊接著,那“奇點”周圍的空間,發生了極其細微、卻又絕對存在的扭曲!光線在那片區域詭異地偏折、坍縮,形成了一個極其短暫、如同微型黑洞般的空間塌陷!
湮滅!絕對的湮滅!
不是破壞!不是切割!而是將物質存在的概念,從空間的根源上徹底抹除!如同用橡皮擦掉紙上的鉛筆痕跡!
這是什么樣的力量?!
這絕不是斗氣!絕不是他所知的任何力量體系!這完全是凌駕于規則之上的、對存在本身的否定!
戒指上,藥塵虛幻的身影劇烈地波動著,如同風中殘燭,幾乎要潰散!他那張虛幻的臉上,此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無法形容的驚駭和……一種近乎崩潰的茫然!
他死死地盯著老瘋子懷里那截沾著油污、平平無奇的碎骨,又看看蕭寧那光禿禿的斷腕,虛幻的嘴唇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作為曾經的斗尊強者,大陸頂尖的存在,他見識過無數驚天動地的斗技,感受過毀天滅地的威能!但眼前這種……無聲無息、毫無能量波動、直接抹除物質存在的手段……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極限!顛覆了他畢生建立的力量體系!
這已經不是強大與否的問題了!這是……神跡?還是……魔魘?
藥塵的靈魂深處,第一次涌起了一種名為“渺小”和“絕望”的情緒。面對這種完全無法理解、超越了規則的力量,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試圖理解大海的螞蟻!
“呃啊——?。∥业氖?!我的手啊?。」治?!他是怪物??!”蕭寧撕心裂肺的慘嚎還在持續,充滿了痛苦和極致的恐懼,在死寂的后院里顯得格外刺耳。
“寧哥?。 ?
“快!快來人?。。 ?
“救命??!有怪物??!”
那幾個嚇癱的少年終于回過神來,連滾爬爬地沖出去報信,聲音都變了調。
后院瞬間亂成一團。
蕭炎依舊僵硬地跪在冰冷的地上,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最后一片落葉。他的目光,死死地、如同被釘住一般,鎖在稻草堆里那個重新“入睡”的骯臟身影上。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將他徹底淹沒。那是一種面對未知、面對絕對力量、面對自身渺小而產生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戰栗!
但在這無邊無際的恐懼深淵中,一點微弱卻無比熾熱的火星,猛地從蕭炎的心底迸發出來!
力量!
這就是力量!超越了他所有想象極限的、絕對的力量!無視規則,抹殺存在!哪怕這力量屬于一個無法理解的、散發著惡臭的怪物!
只要能抓住它!只要能……學到它!
什么三年廢物?什么納蘭嫣然?什么云嵐宗?在這力量面前,統統都是可以隨手抹去的塵埃!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野火燎原,瞬間吞噬了蕭炎所有的恐懼和理智!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冷汗和泥污的臉上,那雙漆黑的眼眸中,燃燒起一種近乎偏執的、不顧一切的火焰!那火焰里,有恐懼的余燼,但更多的是決絕的瘋狂!
他不再猶豫!
在周圍越來越近的、紛亂的腳步聲和驚呼聲中,在蕭寧那撕心裂肺的慘嚎背景音里,在藥塵那近乎崩潰的靈魂注視下——
蕭炎猛地直起上半身,然后,對著稻草堆里那個抱著碎骨、鼾聲均勻的老瘋子,用盡全身力氣,將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冰冷骯臟的地面上!
“砰!”
一聲悶響!
額頭撞擊地面的疼痛,遠不及他此刻內心的驚濤駭浪!
“前輩!”蕭炎的聲音嘶啞,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卻異常清晰,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恭敬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求前輩……教我!”
柴房內,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老瘋子那低沉悠長的“呼?!甭?,依舊均勻地響著,仿佛對剛剛發生的恐怖一幕和腳下那個額頭抵地、渾身顫抖的少年,渾然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