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沒貿(mào)然上前，畢竟馬車內(nèi)動靜曖昧，冒然掀簾總歸不妥。

她尋到守在車旁的車夫，溫聲道：“勞煩通傳一聲，沈志遠(yuǎn)前來拜會蘇小姐。”

車夫應(yīng)了聲，掀起車簾一角低語了幾句。

不過片刻，車內(nèi)的嬉笑聲和絲竹聲漸漸淡了，只聽蘇曼卿清亮的聲音傳來：“沈大人快請過來，外面冷，別凍著。”

得到應(yīng)允，沈青梧才踩著馬車旁的腳凳上前兩步，恰好見蘇曼卿從車內(nèi)探出頭。

她今日與以往不同，不但上了淡妝，還換了件寶石藍(lán)錦緞短襖，下搭墨色大褶裙，比初見時更多了幾分明艷和張揚。

沈青梧朝車內(nèi)瞥了一眼，馬車內(nèi)空間寬敞，靠窗擺著張小桌，上面放著溫酒壺和兩碟點心，角落坐著個抱琵琶的女子，還有個穿青衫的男子正整理笛膜，見她望過來，都識趣地低了頭，顯然是蘇曼卿的伴游和樂師。

她連忙擺手：“不了，隊伍還等著出發(fā)，就不叨擾蘇小姐了。”

“沈大人這就要走？”蘇曼卿笑著掀開車簾，側(cè)身讓出半邊空位，“外面風(fēng)涼，進來說話更妥帖些。”

話音未落，不等沈青梧再推辭，車廂內(nèi)的一男一女已齊齊向她躬身行禮，動作利落地下了馬車。

沈青梧見狀，心中知道再拒便是駁人顏面，只得帶著幾分尷尬，上了馬車。

馬車內(nèi)彌漫著一股淡雅的香氣，像是某種菊花或者蘭草清雅的氣息，在鼻尖縈繞不散。

蘇曼卿仿佛沒注意到她的不自在，笑著遞過來一張圖紙：“這是山陽縣漕運碼頭的分布詳圖，都標(biāo)注清楚了，往后許能幫上沈大人的忙。”

沈青梧接過圖紙，飛快的翻閱了一番，抬眼道：“蘇小姐等在這里，就是特意來送這圖紙的嗎？”

“自然不止。”蘇曼卿忽然湊近，聲音壓得極輕，“家父已升任淮津府知府，七日后府中會設(shè)宴。恰巧戶部張大人來江南巡查，大概率會赴宴，屆時我可替你引薦。沈大人是實干之才，張大人見了定會賞識，往后在山陽任職，也能少些阻礙。”

沈青梧心頭一動。

她早聽聞淮津府前任知府任職十余年，可蘇曼卿來江南周旋不過一年，前任便“因病請辭”；

其父卻從正五品監(jiān)察御史，擢升為四品的淮津府知府，這般升擢速度，當(dāng)真罕見，也難怪旁人稱她一聲“女諸葛”。

今日蘇曼卿如此說，明顯就是把她當(dāng)做了自己人，要好好提攜她，按理說她根本不應(yīng)該拒絕。

只是她現(xiàn)在還沒找到沈志遠(yuǎn)生母的娘家林家人的去處，她曾秘密派人打聽了小半年，也只知道他們早年在淮津府開藥材鋪，如今下落不明。

山陽本就屬淮津府轄地，她必須盡快查清林家下落，否則日后身份一旦露了破綻，后果不堪設(shè)想。

見沈青梧面露遲疑，蘇曼卿蹙眉問道，“沈大人可是有什么難處嗎？”

沈青梧連忙道：“多謝蘇小姐美意，只是我剛到任，山陽縣的情況尚未摸清。若倉促赴宴，恐失了禮節(jié)，反倒給蘇小姐丟臉。”

“不妨事。”蘇曼卿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張大人會在淮津府停留十日，沈大人若是放心不下，待處理完交接再赴宴便是。哪怕我讓父親把府宴往后延幾日，也無妨。”

她話音剛落，馬車外突然響起了一陣極細(xì)微的響動，沈青梧循聲朝馬車門口望去，卻見車簾微微晃動，馬夫的聲音從車外傳來，聲音壓得極低，“小姐，這萬萬不可！老爺?shù)恼執(zhí)家寻l(fā)出去了，哪能說改府宴時間就改？”

蘇曼卿聞言，眉梢一挑，語氣帶著幾分不耐：“不過改個宴期，有什么大不了的！”

沈青梧只覺后背一熱，來到這個世界這么久，她還是頭一次體會到“汗流浹背”的滋味。

若真因她一人，讓蘇知府更改早已備好的府宴，那她的罪過可就大了.

沈青梧忙按住蘇曼卿的手：“蘇小姐萬萬不可！府宴關(guān)乎蘇府體面，哪能因我一人變動？待我七日內(nèi)理清公務(wù)，定準(zhǔn)時赴宴。”

蘇曼卿見她態(tài)度堅決，眼底笑意更深，點了點頭不再堅持。

馬夫在外松了口氣，車簾晃了晃便沒了動靜。

……

馬車?yán)^續(xù)往山陽方向行去，沈青梧掀簾回望，見蘇曼卿一行人連同那輛馬車的身影漸漸縮成黑點，才緩緩收回目光。

王二騎馬跟在車旁，見她神色凝重，終究按捺不住開口問道：“大人，方才蘇小姐提的那位張大人，此次巡查江南是要查漕運嗎？”

“是。”沈青梧揉了揉眉心，“山陽本就是淮津府的漕運要道，常年船來船往，底下藏的貓膩絕不會少。咱們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在張大人到之前，把這里的底細(xì)摸清楚。”

從海陵城到山陽縣不過數(shù)百里路，馬車雖慢于快馬，但緊趕慢趕，三四日也該到了。

可越靠近山陽地界，沈青梧心里的疑云就越重。

路上的行人竟莫名多了起來，大多是面黃肌瘦的百姓，背著鼓囊囊卻破舊的包袱，拖家?guī)Э诘貜目h城方向往外走，神色里滿是疲憊與茫然。

周明抱著一摞卷宗賬冊湊到車邊，望著窗外百姓的身影，眉頭擰成了疙瘩：“大人，這些百姓看著像是從山陽縣里出來的，這是要往哪兒去啊？”

一直默不作聲的阿吉忽然開口，聲音帶著幾分不確定：“看方向，應(yīng)當(dāng)是往蘇北去的。前幾日我跟表哥通信，他提過一嘴，山陽這月雨水格外多，先前又鬧了蝗災(zāi)，好些田地都被淹了。活不下去的百姓，就沿著運河北上，有的想去蘇北墾荒，有的則打算往川東、川北那邊討生活。”

“蝗災(zāi)？”周明驚訝地拔高了聲音，“可蝗災(zāi)不是三個月前就過了嗎？我還聽說，朝廷的賑災(zāi)糧一個多月前就運到淮津府了，怎么他們還要背井離鄉(xiāng)？”

這話一出，車廂內(nèi)外頓時沒了聲響。

阿吉出身市井，見慣了底層疾苦；王二在縣衙當(dāng)差二十多年，更是老于世故，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了然，也看到了一絲沉重。

沈青梧輕嘆一聲。

答案其實再明顯不過，賑災(zāi)糧在層層盤剝下，到了百姓手里早已所剩無幾。

若不是實在活不下去，誰又愿意拋家舍業(yè)，冒著風(fēng)雪去陌生之地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