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筆滯 [求票 求收藏~]
書名: 1985文藝時代作者名: 晏弛本章字數(shù): 3001字更新時間: 2025-08-22 09:21:48
五月的尾巴尖兒掃過界溝師范,梧桐的綠蔭濃得化不開,蟬鳴還沒到最囂張的時候,但空氣中已浮動著初夏特有的燥熱。
楊帆的日子,難得地透出幾分真正的松快。
《紅高粱》在《人民文學》、《渴望》在《當代》都各自刊發(fā)于第五期,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沉淀發(fā)酵,已經(jīng)有了些掀起波瀾的氣象,特別是《紅高粱》,隱有席卷全國之勢。
而承載著楊帆對鄉(xiāng)村教育深沉敬意的《鳳凰琴》,已靜靜躺在六月的《人民文學》校樣里,只待時光翻過這薄薄一頁,便要發(fā)出它沉郁的弦音。
四千塊的稿費余溫尚在,省報那不多的稿酬,楊帆已不愿再去郵局排隊。
至于街頭演唱…暫時還是算了。
華音的準信兒揣在兜里,全家新房的藍圖和大哥小賣部的計劃刻在心頭,那點生存的重壓,如同烈日下的薄冰,悄然消融。
然而,楊帆骨子里終究是個閑不住的人。
窮人乍富或許會躺平,但他這富來得太有根腳——那是他熬夜熬出來的文字,是筆尖磨出來的心血。
人勤地生寶,人懶地生草。有錢人是拿時間換取金錢,他暫時只能拿時間換取希望。何況,蓋房是大事,手里多點活錢總沒錯。
于是,攤開稿紙,他心中裝著的是另一部叩問生命重量的作品——《活著》。
福貴、家珍、鳳霞、有慶……這些在苦難長河里浮沉掙扎的普通人,他們的堅韌與悲歡,壓在楊帆心頭,也呼喚著他的筆去觸碰那份生命的底色。他要寫的,不是傳奇,是生命本身在歲月碾壓下的喘息與重量。
文字在稿紙上描繪,將福貴年輕時敗家的荒唐與后來的滄桑,將家珍的堅韌與無聲的悲慟,勾勒得初具輪廓。
開頭幾章寫得頗為順暢,仿佛那些人物的命運早已在他血脈里流淌。
不過,寫到福貴經(jīng)歷喪子之痛,牽著老牛在田埂上踽踽獨行,那份近乎麻木的平靜時,楊帆的筆尖停住了。
不是沒東西寫,是感覺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與靜,難以用文字精準承載。
前世讀的是成品,如今要親手挖掘出這份苦難與堅韌,需要更沉靜的心境和更克制的筆力。
他對著稿紙上“福貴”兩個字出神,反復涂抹了幾行,總覺得筆下的痛不夠深,筆下的靜不夠真。
五月三十號,周日傍晚。
夕陽的余暉染紅了西邊的云霞,將梧桐樹的影子拖得老長。
宿舍里悶熱難當,楊帆煩躁地丟下筆,揉了揉發(fā)澀的眼睛。
進入瓶頸了。
出去走走吧。
他信步走出宿舍樓,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溜達。
籃球場上還有人在揮汗如雨,琴房里飄出斷斷續(xù)續(xù)的練習曲。
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女生宿舍樓附近,三(乙)班的牌子在夜色中清楚可見。
他腳步一頓,腦子里忽然閃過謝芳那雙彎成月牙的笑眼,但緊接著,一個殘酷的畫面如同鬼魅般攫取了他的心神……一處宅院前,急救推車碾過地面,白布下一具年輕軀體露出及肩的長發(fā)……?
當年他只能唏噓一聲,如今活生生的人和他在同一個校園,自兩人有了交集后,這結局已經(jīng)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他心頭。
鬼使神差地,他攔住了兩個正往樓里走的女生。
“同學,麻煩喊一下三(乙)班的謝芳,就說楊帆找她?!?
他語氣平淡,盡量讓自己顯得隨意自然。
兩個女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應聲進去了。
不一會兒,謝芳抱著一本書怯生生的走出來。
她依舊穿的是校服,齊耳的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
看見楊帆,她臉上先是一紅,隨即綻開一個帶著點小驚喜的笑容:“楊帆同學?有事?”
“沒啥大事?!睏罘柭柤?,壓下心頭那份因前世記憶帶來的沉重,露出一個苦惱又有點憊賴的笑容。
“寫東西卡殼了,出來走走,正好溜達到這兒,想著你這大學霸肯定在埋頭苦讀,就想到喊你出來,陪哥散散步,岔個心情。”
謝芳被他這直白的理由逗笑了,低頭看了看懷里的書:“呸!你是誰的哥……我……是在看復習資料來著……”
“那算了,不打擾你。”楊帆想到她馬上要參加的高考,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強人所難。
“哎!別!”謝芳連忙叫住他,臉上帶著一絲頑皮,“又不是非得懸梁刺股!看書看久了,正好也……也想透透氣呢?!?
她說著,把書往身后藏了藏,快走兩步跟上楊帆。
兩人并肩漫步在校園的林蔭道上,夕陽的金輝透過葉隙,在他們身上灑下斑駁的光點。
晚風攜著白天的余溫,拂過臉頰,帶來一絲愜意的涼爽。
楊帆刻意引導著話題,聊些輕松的高考復習趣事、縣城廣播站的播音員怪腔調,甚至模仿了一段村長在喇叭里喊話的腔調,逗得謝芳咯咯直笑。
不知不覺,竟溜達到了學校大門口。
“口渴不?”楊帆看著校門口小賣部亮著的燈泡。
“有點……”謝芳點點頭。
“等著!”楊帆大步走過去。不一會兒,捏著兩根奶油雪糕回來了!
“喏!請你吃!”楊帆把包裝紙剝開一半,遞了一支給謝芳。
“這……怎么好……”謝芳有些不好意思。
“吃!”楊帆不由分說塞到她手里,自己先咬了一大口,“這么吃才爽!”
謝芳看著他孩子氣的吃相,抿嘴一笑,也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冰涼甜膩的感覺滑過喉嚨,驅散了一絲初夏的燥熱。
兩人就站在校門口的路燈下,像兩個逃課成功的小孩,美滋滋地舔著雪糕。
楊帆又從小賣部稱了點五香瓜子,他們邊嗑邊聊,天南地北,氣氛輕松得像多年的老友。
夜色漸深,雪糕吃完,瓜子殼也嗑了一地。
“該回去了?!睏罘纯刺焐?
“嗯。”謝芳點點頭,臉上始終帶著笑意,眼神亮晶晶的。
兩人并肩往回走??斓脚奚針悄瞧鴺淞謺r,晚風再次拂過,吹動了謝芳耳邊的短發(fā)。
楊帆側頭看看她。
路燈的光暈柔和地灑在她臉上,那幾縷被風吹亂的發(fā)絲調皮地垂落在她白皙的頰邊。她微微低著頭,嘴角還噙著一絲笑意,顯得溫順又生動。
就在這一刻,前世那冰冷的畫面再次猛烈地撞擊著楊帆的心!
那剛剛過肩的發(fā)梢,與眼前這齊耳的短發(fā),仿佛隔著時空重疊。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驟然涌上心頭!
“謝芳?!?
他停下腳步,聲音不大,異常的鄭重地叫了她的名字。
“嗯?”
謝芳聞聲抬頭,清澈的眼眸帶著笑意望向他。
楊帆的目光深深地看著她,仿佛要穿過此刻的時光,落在那不可知的未來。
他抬起手,?不是指向她的頭發(fā),而是指向那片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的垂柳?,用一種混雜著認真、玩笑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語氣,緩緩說道:
“你看這柳條,現(xiàn)在就這么長?!彼葎澚艘幌铝鴹l垂下的高度,然后目光重新落回謝芳臉上,嘴角扯了一下,努力勾起一個弧度。
“?等你這頭發(fā),?”他又指了謝芳的短發(fā),聲音不高,卻字字有力,“?養(yǎng)得跟它這么長、到了腰間……?”
他的目光在謝芳驚訝睜大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用一種近乎承諾,卻又刻意用玩笑包裹的口吻說道。:
“?哥保證,給你說個好婆家!?”
空氣仿佛凝固了。
謝芳臉上的笑容僵??!
她那雙清澈如湖泊的眼睛忽然瞪圓了,臉頰“騰”地一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通紅,一直紅到了耳根!
“楊!帆!”她回過神,聲音又尖又細,帶著羞惱和不知所措,“你……你討厭!胡說八道什么呀!”
她狠狠剜了楊帆一眼,那眼神里三分羞,三分怒,還有四分難以言喻慌亂。
她再不敢看他,抱著書,轉身就跑!
“蹬蹬蹬蹬”的腳步聲在安靜的夜晚格外清晰,烏黑的短發(fā)在昏暗中甩過一個慌亂羞澀的弧度,瞬間消失在宿舍樓門洞里。
留下楊帆一個人站在路燈下,手里還捏著那半包沒嗑完的瓜子。
夜風吹過,柳條拂在他的肩上。
他抬起頭,望向謝芳消失的方向,也望向那片蘊藏著無盡未知的夜空,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輕地,像是在對命運宣告:
“?傻姑娘……我是希望你……?”
“?好好活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
“?活到你的頭發(fā),真能有長到腰間的那一天。?”
“?四年大學,一朝畢業(yè)……?”他眼前再次閃過那及肩的發(fā)梢,喉頭滾動了一下。
“如果可能?……我許你長發(fā)及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