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劍山，天策堂。

二長老劉顯居于天策堂正中，手提一只翠綠竹筆，面前鋪陳著數張誠心紙。掌刑長老方鶴候立在他身旁。

誠心紙是由天劍堂長老們制作的特殊紙張，上面附有強大禁法，效果只有一個：在誠心紙上書寫時，不可寫下謊言。

誠然，誠心紙禁法并非無法可破，理論上來說，達到金丹修為便可施法瞞過。但如今兩位長老相互監督，并無機會施法；況且他們二位也沒什么施法的必要——這一趟主要是為了審問堂前所站的那人的。

“唉，你……你糊涂啊！”方鶴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嘆了口氣，“以往你就算為非作歹，也從未像如今這樣欺到盛京仙門頭上！這下好了，若是對方全力施壓，你又理虧……掌門怕是要大出血才能保住你！”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能讓對方氣地殺上門來？”

堂前那人下意識回答道：“我有權保持沉默……”

“什么時候了還貧嘴！”劉顯一拍桌子，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厚重的靈壓隨著這一掌在天策堂中擴散開來，桌子上的誠心紙與翠竹筆卻纖毫未動。

“肌肉記憶嘛……”堂前那人卻絲毫未受靈壓影響，縮了縮脖子，嘟囔道。

又挨了一記瞪眼，眼看劉顯就要發飆，她才心滿意足地開口：“事情要從那日我從青云峰卷款潛逃……不是，云游積德開始說起……”

那人剛開始說時方鶴還豎耳傾聽，只是聽了兩句之后便眉頭緊皺，厲聲喝道，“說重點！”

那人肩膀一縮：“好好好，我說重點……重點就是——盛京仙門勾結凡間官府誘騙無知百姓，高價販賣劣質靈根收斂錢財，甚至進行人體實驗！”

此話一出，房間內一片死寂。

“莫要放肆！”方鶴顯然是認定眼前之人為了自保，不惜編出這等拙劣謊言，指望自己二人為她圓謊站臺，“你若是發下心魔大誓……”

方鶴搖了搖頭，自覺失言，不再言語，只是神情中帶著一抹失望。

“五師妹。”劉顯鄭重地注視著堂前的王舞，手中正在書寫的翠綠竹筆靜止在半空中，“靈劍派向來護短，但并非是非不分。今日之事若你如實道來，我們尚能盡靈劍派全力護你周全。但倘若你還是這般胡攪蠻纏……”

“你看，我就知道說重點你們不信。”五師妹撇了撇嘴，“所以還是讓我娓娓道來吧——

“還是接著我剛剛說到的，我在這次云游的過程中，邊煉藥邊賣……邊散給有需要的人，然后小小地收取一筆辛苦費。

“本來我是散地很開心的，也積了不少德，照這個進度下去，頂多再過一周，我的德就積夠了，可以打點打點回山。

“結果途經白月國的時候發現了一件怪事：那些價格較貴的……呃，積德比較多的丹藥沒啥影響，低端一點的量產丹藥，比如提供給煉氣期使用的聚氣丹無人問津，甚至還有人罵我是假藥販子，侮辱我的聲譽！這我可就忍不了了！”

“主要還是礙著你賺錢了吧。”劉顯評價道。

“……總之，我出于各種原因在當地展開了一場調查，發現有一個新興的修仙門派，名叫千靈教，在當地搞的甚是風生水起。

“新門派興起這事，九州上無時無刻不在發生，本算不得什么；白月國更只是一蕞爾小國。諸位看官可能會問：在這種地方的一個小小門派，有什么值得說道的嗎？”

“以你的德行，碰到這種情況，沒理由不薄利多銷，割一大波韭菜；而新門派亟需丹藥儲備，也沒有道理拒絕你拋出的低價丹藥。”方鶴拽著自己的胡須，若有所思，冷靜下來的他也意識到，師妹雖然喜好胡鬧，但大是大非上從未說過謊。

“綜合這兩條來看，聚氣丹無人問津就顯得十分可疑了。”

王舞不禁為迷途知返的師兄鼓掌：“拋去你對我品德的錯誤評價外，其它方面說的都十分中肯，看來你已經學會辯證的看待問題了。”

“少廢話！”

“總之，調查到這里的時候已經十分可疑，于是我便繼續深入。

“我佯裝居民，去聽了一次他們在白月國月瀾城內的講座，發現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這千靈教發展教徒時，打出的旗號居然是‘凡人修仙’！”

“無非是把六和散包裝一下拿去販賣，這等伎倆算不得新奇。”劉顯揮動翠竹筆，于誠心紙上疾書，皺眉說道，“騙騙窮鄉僻壤也就罷了，這等教派，是如何能在一國之地成為黑馬的？”

“這便是問題所在：這千靈教，非但沒有挑什么窮鄉僻壤，而是選擇直接在白月國的首都發展教眾！”王舞答道。

劉顯與方鶴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不可置信。二人一人為傳功長老，一人為掌刑長老，宗門事務繁重，大多時間脫不開身。然而身為萬仙盟五絕之長老，對山下凡間總歸是有些了解。

據他們所知，凡人國度雖說名諱如此，但總歸有些低階修士割舍不斷紅塵，然后被那些國王高價供奉。這些修士的職責除了撐臺面外，還要時刻警惕，不至于讓別的修士來自己國度割了韭菜。

“呵呵。”王舞像是看穿了他們在思考什么，冷笑一聲，“不錯，白月國是有那么一些能人異士，以往也識破過一些低端的騙局。然而這一次，正因為有他們的存在，情況才會變得更糟糕——為千靈教不遺余力搖旗吶喊的正是他們！

“有了這伙人的擔保，千靈教當然可以在白月國如魚得水。而他們愿意為千靈教站臺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他們切身體會了凡人修仙的好處。據說被千靈教國王奉為國師的修士，便是在一次宣講結束后突破筑基巔峰，成就虛丹的。當時我還在想，莫不是人工靈根在此地又有了大突破，于是就又深入地查了查……嘿嘿，還真有好東西——”

說到這里，王舞頓住了，左顧右盼地賣起了關子。她望著面前二人眨了眨眼睛，說道：“沒有人想知道是什么好東西嗎？”

劉顯額頭青筋暴跳，左手指節捏的咔咔作響，然而看著五師妹一臉欠揍的無賴模樣，大有將這關子繼續賣下去的態勢，只得咬牙切齒地問道：“什么好東西？”

“是乾元燃血功。”王舞得償所愿地回答道，臉上卻沒有什么奸計得逞的暢快。

“是那個以先天壽元換取力量的魔功？”

“正是。這個千靈教在白月國發展的方式其實十分簡單，以大量的低劣人造靈根引導凡人跨過修仙的門檻，再誘以乾元燃血功，來提供足夠能量以跨越晉級門檻。那些修行者眼看自己修煉速度飛快，便死心塌地跟著這千靈教，甚至幫著發展下線。”

“可這乾元燃血功，修習時陽壽虧損，修煉者自身應該會有感知啊？”方鶴對于小師妹的話已然相信，不由問道。

“當然不是原版的乾元燃血功，千靈教在白月國傳播的這個版本經過高人改良，先天壽元的轉化率高了許多，還另加了單次修煉的限制閥，不會竭澤而漁地將修士潛能榨干，修煉后頂多感覺體虛無力，休息兩天就能恢復。何況隨著修為提升，修士的壽元也會提升，個別天賦異稟的，甚至能抵消掉消耗的壽元，自然感知不到。”王舞搖了搖頭。

“如此說來，你煉出的聚氣丹主要是面向正經門派的修士，這些人不說擁有天然靈根，一個說得過去的人造靈根總歸是有的。然而白月國的煉氣修士雖數量眾多，六和靈根的卻占了大頭。這些六和靈根的修士連正常吐納都費勁，更別說煉化藥力了……可能一粒丹藥下去，還沒自己乾元燃血功修煉幾個周期來的快。怪不得他們要說你賣假藥。”劉顯若有所思地說，手下翠竹筆不停。隨著師妹的講述，事件脈絡已經水落石出，現在還有最后的疑點：這整件事，是如何跟盛京仙門扯上關系，乃至令他們如此大發雷霆的呢？

其實結合開始時師妹所說的重點，劉顯大概可以猜個七七八八，不過，還是聽師妹自己說完為上。

“對啊！你可以說我胸大屁股翹只靠臉吃飯，這些我都可以接受，但污蔑我販賣假藥……這事關我的名譽！”王舞義憤填膺地說，輕描淡寫地拋出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概念。

“他們想怎么做是他們白月國自己的事，跟我關系不大。我本來還沒準備干啥，就是氣不過那群傻逼害得我被人污蔑是賣假藥的就罵了兩句腦殘。誰知道他們心眼兒特別小，還沒罵上幾句就蹦出來一個金丹修為的教主跟我對罵，說我屁都不懂，遲早遭天譴云云。我也懶得跟他廢話，讓他兩只手兩條腿和一對美胸，以人棍形態出擊輕松秒勝。

“結果打了小的來了老的，剛把教主打趴就來了個金丹巔峰的太上教主，我也不知道這家伙為什么這么喜歡上教主，反正還是以人棍形態輕松取勝。把這個太上教主打了之后，某位來自盛京仙門的元嬰修士就坐不住了……

“……后面的故事想必不用我多說，那傻逼本來想擒住我，可惜本領全開也沒破了我的三尺劍圍，打的我哈欠連天……后來我琢磨了一下，覺得差不多到回來的時間，便御劍返回了靈劍山，誰知道這貨這么癡情，一路追回了山門。”王舞撓了撓頭，“總之你們到時見到他，幫我帶句話……我最討厭死纏爛打的男人了！”

誠心紙唰唰唰地寫了好幾張，說到這個地步劉顯基本已經相信了師妹所說，這事兒說起來嚴重，但其實除了靈劍派，其它四絕大概都有暗中操縱凡間國度的操作，只是這千靈教一來大肆傳播乾元燃血功，過于惡劣；二來氣量太小，這點挑釁都受不住，逼的盛京仙門不得不親自下場。

這張誠心紙還差一點寫滿，隨便寫點兒地名填滿吧……劉顯這樣想著，隨口問道：“對了師妹，你在哪里罵的？”

“千靈教總壇啊。”王舞無辜地眨巴著眼睛。

“……”劉顯聞言，還是決定讓這片空白繼續保留。他長嘆一聲站起身，將面前的一大疊誠心紙攬在一起，“若是如此，事情可是要麻煩了。”

“麻煩？那也是他們的麻煩！”方鶴冷哼一聲，“想不到盛京仙門居然做出這樣的行為，勾結官府誘騙無知百姓，高價販賣劣質靈根收斂錢財，甚至秘密進行人體實驗！這分明是魔道的手段！”

劉顯捂著額頭，又嘆了口氣：“師弟不必激動，這事不過是盛京仙門在某一小國之內的分舵所為，不至于上升到魔道高度。”

方鶴頓時義憤道：“師兄何出此言？總壇也好分舵也罷，難道規模再小，就不是頂著盛京仙門的名頭了嗎？更何況區區一個分舵，就引來了一位元嬰長老，師兄你還看不出問題所在嗎？”

劉顯頓時苦笑連連。當初將掌刑長老的位置交給方鶴師弟，就是看中他這剛正不阿的性子，哪怕掌門做了錯事，他也會直言相斥。可是對內執法這樣可以，若是對外也來這一套，那是萬萬不能的。

就說眼下之事，誠心紙上白紙黑字寫著的都是事實，然而這些事實只能用來取信自己人，對外則一文不值。就連方鶴本人，初次聽師妹說起，也是十分地不可置信，甚至要求她立下心魔大誓。

還有一層原因，劉顯不得不予以考量：這等事情若是曝光了，難保不會有有心之士以還靈劍派一個公道大肆傳播。若是真跟盛京仙門處成個水火不容的關系，對于靈劍派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

搖了搖頭，劉顯決定不想那么多——做決定那是掌門的事兒，而自己的活已經干完了。

帶著手中資料，二位長老御劍飛往四象峰。他們心知這一去大概就無法善了……但是那又如何呢？靈劍派不想惹事，但也不是怕事的主。

兩位長老一走，五長老也是重獲自由。按照劉顯的話來說，只要不去四象峰，哪涼快哪兒呆著去。

理由也很簡單：讓這家伙跑去四象峰跟志峰真人對峙，那真是天雷勾動地火，不殺個你死我活就不算完了。五師妹雖絕非奸惡之人，但她那胡鬧沒品的行事風格，光想想就令人感到頭疼。

百無聊賴的五長老在天策堂里踱了會兒步，剛出天策堂，邊看到兩名寶貝弟子一人一邊地拉著一條橫幅：

【恭喜師父再次惹是生非，為門派招來大禍患，祝你早日從長老之位上退下來，一身清閑！】

“靠，你們兩個孽徒是要造反啊！”王舞掏出一柄竹劍，作勢欲打，忽然眼珠一轉，雙手一揮，頓時兩股氣流裹挾著二人飛向王舞。她伸手將兩名弟子擒于手上，腳踩竹劍飛騰而去。

“那那那那個……師父，主意都是師兄出的，我只是來湊熱鬧的！”路明非被拎在半空中，雙股戰戰，果斷賣掉師兄。

“放心，又不會把你丟下去。”

“師父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所以我們現在要去哪兒？”

“去四象峰啊。”王舞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