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拌嘴像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宋輕和葉武雙之間漾開了圈圈漣漪。起因是灶臺上那半塊冷掉的桂花糕——葉武雙說要留著當宵夜，宋輕卻趁他劈柴時偷偷啃了兩口，被抓包時兩人在灶臺邊推搡起來，她的辮子掃過他的臉頰，他的手肘撞在她的額角，最后滾在堆著干草的角落里，笑得直不起腰。葉武雙的黑發上沾了草屑，宋輕的鼻尖蹭了灰，可誰也沒惱，反而覺得心里某個角落被暖烘烘的氣息填滿了。

從那以后，葉武雙成了宋輕在李府唯一的慰藉。大夫人總看他不順眼，說他“墨發黑如夜，定是不祥之人“，竹鞭抽在背上的聲音，宋輕在自己那間漏風的小偏房里都能聽見。有時是因為水缸的水沒挑滿，有時是因為掃地時揚起了灰塵，最離譜的一次，僅僅是因為他路過時，影子落在了蘇心悅新買的衣裙上。

每次挨了打，葉武雙都會揣著顆偷藏的野山楂，一瘸一拐地溜到宋輕的住處。他背上的血痕透過單薄的粗布衣衫滲出來，像冬日里凍裂的土地，新傷疊著舊疤，看得宋輕眼眶發燙。

“脫了。“宋輕會從床板下摸出個青釉小瓷瓶，瓶身被摩挲得光滑溫潤。這是母親江憐留下的藥膏，翠綠的膏體帶著清苦的草藥香，是她藏得最妥帖的寶貝。葉武雙總是紅著臉不肯脫衣，直到宋輕把藥膏往他面前一遞，才咬著牙解開衣襟。

冰涼的膏體觸到傷口時，葉武雙會疼得渾身一顫，卻死死咬著唇不吭一聲。宋輕的指尖輕輕按揉，力道輕得像撫摸蝴蝶的翅膀：“我娘說這藥膏是用后山的靈草熬的，敷三次就好。“她沒說謊，昨日還血肉模糊的傷口，經這藥膏一涂，第二天就結了淺粉色的痂，再過兩日，連疤痕都淡得幾乎看不見。

可府里的下人總愛聚在廊下嚼舌根。葉武雙那一頭黑發太過扎眼，黑得像濃墨潑在宣紙上，在普遍發色偏淺黃的李府，顯得格格不入。他們說他是“異客投胎“，說他“命格帶煞“，甚至有人偷偷議論，說大夫人的小兒子早年夭折，就是因為葉武雙這“不祥之人“進了府。

“他們又在說你頭發了。“一日午后，宋輕蹲在院角的老槐樹下，看著葉武雙用樹枝在地上畫小人。他的黑發被風吹得微動，在陽光下泛著烏金般的光澤，宋輕覺得比哥哥們那淺黃的頭發好看多了。葉武雙低頭蹭了蹭鼻尖，聲音悶悶的：“說就說唄，頭發黑又不礙著誰。“可他攥著樹枝的手，指節都泛了白。宋輕忽然解下腕上的紅繩，不由分說系在他手腕上：“我娘說這個能避邪，他們再胡說，就讓山神爺爺罰他們。“紅繩在他墨色的手腕上晃蕩，像團跳動的火苗，葉武雙忽然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在李府，沒人知道她叫宋輕。所有人都叫她“散小來“，這是母親江憐對外人說的名字。母親說這名字普通，不容易引人注意，就像墻角的野草，安安靜靜地長著就好。宋輕知道，這是母親為了隱瞞她的身份才編的別名，至于為什么要隱瞞，母親從沒細說，只在她耳邊輕輕念叨過“等你長大了就懂了“。

五個哥哥從不知道她的真名，他們眼里只有那個三歲時被領回來的蘇心悅。蘇心悅總穿著素凈的衣裙，說話細聲細氣，會甜甜地叫“哥哥“，會把自己繡壞的帕子送給他們，說“這是我特意為哥哥做的“，把五個哥哥哄得團團轉。而宋輕，這個蘇散家真正的小姐，卻像個多余的影子，連叫蘇心悅一聲“姐姐“的尊稱，都換不來半分關注，只能在李世家干苦力活，這些日子也只有葉武雙陪伴著她。

“散小來，去把心悅的帕子撿回來。“

“散小來，心悅說想吃城東的糖葫蘆，你跑一趟。“

“散小來，是不是你又惹心悅生氣了？“

這樣的話，宋輕聽了一年。蘇心悅總在哥哥們面前裝作無辜，轉頭就偷偷掐她的胳膊，把她的書本扔進泥坑，再紅著眼圈對哥哥們說“是散小來自己不小心“。每次宋輕想解釋，換來的都是哥哥們的皺眉：“你怎么總這么不懂事？“她只是想得到一點點家人的關心，哪怕只有一句“疼不疼“，可這點奢望，比登天還難。

直到明選的鼓聲傳遍整個鎮子，宋輕才明白，有些等待注定是徒勞。

盛祭壇的石階冰冷硌腳，宋輕一步一步往上走，手心的汗把葉武雙塞給她的平安符浸得發潮。“別去。“昨夜他找到她，腕間的紅繩晃啊晃，“聽說去年有個孩子被祭壇殺死了。“宋輕卻望著祭壇頂端的光暈，輕聲說：“若能得技能，或許就能改變村里人對黑白發色的偏見。“

當她按照儀式抬起手時，一道刺目的白光猛地炸開。再睜眼時，她仿佛置身云端，十五位神明圍在身側，光影流動間看不清面容，唯有火神周身的暖意格外清晰。“是萬世之王繼承人啊。“火神的聲音帶著笑意，像冬日里最暖的陽光。其他神明聞聲騷動，紛紛抬手，金色的神力如溪流匯入江河，爭先恐后地涌進她的四肢百骸。“好好鍛煉。“他們的聲音重疊在一起，溫和而鄭重。

火神又上前一步，掌心抵在她的眉心，更熾熱的力量涌進來。“記住，莫在人前展露暗與火的魔法，只顯其一便可。“她蹲下身，魔法在宋輕手中噴涌而出，火神笑了笑，因為她知道，這個繼承人一旦覺醒，所有牛鬼蛇神都會臣服于這個女孩，并且所有繼承人力量加起來都沒有第六代的這個少女強。

“母親早就教過我啦。“宋輕仰起臉，語氣里滿是孩童的得意。火神聽到“母親“二字，眼底閃過一絲柔和，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

白光再次亮起時，宋輕已站回祭壇。視線剛落，就撞見了蘇心悅的眼睛——那雙總是含笑的眸子，此刻淬著冰冷的怨毒。

“散小來，你能獲得技能真是太好了！“蘇心悅快步上前，笑容甜得發膩，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指甲猝不及防地掐進肉里，像藏在花瓣里的刺，疼得宋輕猛地抽手。蘇心悅順勢摔倒在地，眼淚像斷線的珍珠：“妹妹，你怎么推我？我只是替你高興啊......“

“散小來你太過分了！“大哥第一個沖上來，狠狠瞪她，“心悅好心為你高興，你發什么瘋？“二哥扶起蘇心悅，語氣冰冷：“越來越不懂事了！“宋輕望著手腕上清晰的指痕，喉嚨像被堵住，那些“是她先掐我“的辯解，全堵在舌尖。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真名——宋輕，可這個名字，除了母親和葉武雙，再沒人知道。在哥哥們眼里，她永遠只是那個可以隨意打罵的“散小來“。

蘇心悅抽泣著擺手：“哥哥們別怪散小來，許是看你們疼我，心里不自在吧。“她站起身，裙擺輕晃著走向祭壇，雙手合十。可祭壇靜得像潭死水，連絲微光都沒有。

底下的議論聲像漲潮的海水：“怎么沒反應？“

“莫不是個凡人？“

“蘇散家小姐也不過如此......“

蘇心悅的臉一點點發白，指尖攥得死緊。一刻鐘，半個時辰......直到日頭偏西，祭壇依舊毫無動靜。哥哥們上前時，她終于繃不住，蹲在地上哭起來，肩膀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看起來可憐極了。

宋輕只想快點回府，把神明的話、涌在體內的力量，全告訴葉武雙。可走到月亮門時，腳步忽然頓住——母親說過，絕不能讓外人知道她的魔法和身份。葉武雙雖不是外人，可這事太過重大，萬一被大夫人察覺......她咬了咬牙，決定先不說，等找到合適的時機再說。

可推開房門的瞬間，一個耳光狠狠甩在臉上。“啪“的一聲，震得宋輕耳朵嗡嗡作響，臉頰火辣辣地疼。大夫人站在面前，頭發散亂，眼睛紅得像要吃人：“你這個災星！你把那個賤人藏哪里了？！“

宋輕懵了，捂著臉后退半步：“葉武雙......他怎么了？“

“不見了！憑空消失了！“大夫人抓起桌上的木盒，狠狠砸在她身上，“你也配住在這里？滾！“木盒摔在地上，衣物散落出來，那個青釉小瓷瓶滾到腳邊，“哐當“一聲碎了，青綠色的膏體混著瓷片，像攤開的、破碎的春天。

門被重重關上，宋輕僵在原地。葉武雙不見了？那個總被罵“墨發克主“的少年，那個忍著疼把野山楂塞給她的少年，那個腕間系著她紅繩的少年......不見了？

她蹲下身，指尖顫抖地碰了碰碎瓷片，割破了皮也沒察覺。血珠滴在青膏上，像開出了細小的、絕望的花。

宋輕最后看了眼李家宅院，轉身走進暮色里。泥土路坑洼洼，硌得腳底生疼，可她渾不在意。葉武雙不在了，母親的藥膏碎了，連“散小來“這個名字，都成了恥辱的印記。從今天起，她會按照母親指示，永遠被人叫做散小來，而宋輕這個名字只能自己和神明、守護者知道。

流浪的日子像場沒有盡頭的雨。宋輕在破廟躲過大雪，在橋洞挨過餓，直到遇見吳雨晴。那個棕發女孩坐在溪邊烤魚，火光映著她深棕色的發絲，像揉了把泥土在里面。“我叫吳雨晴。“她把烤得金黃的魚遞過來，“爹娘說我頭發顏色怪，是妖怪，把我扔了。“

宋輕咬了口烤魚，外焦里嫩，帶著煙火氣。她們一起在山林里穿梭，吳雨晴教她辨認毒草，教她用藤蔓做陷阱，教她拉弓時如何穩住手臂。“你看，“吳雨晴一箭射穿遠處的野兔，“只要有力氣，就沒人敢欺負你。“宋輕學得快，雖拉不動強弓，卻能用石子打中低空的飛鳥，看著獵物墜地時，她總會想起葉武雙——他若在，定會夸她厲害。

可平靜碎得猝不及防。那日在鎮口的茶館外，兩個婦人的閑聊像冰錐扎進心里：“......蘇散家那個江憐，就是散小來她娘，死在后山了，聽說被人殺的......“

“怪不得散小來是災星，連親娘都克......“

宋輕手里的柴火“啪“地掉在地上，眼前發黑。母親......死了？那個教她熬藥、給她講故事的母親，那個說不要暴露身份的母親，沒了？

“災星！“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村民們拿著鋤頭圍過來，“不能留她！會克死我們的！“宋輕轉身就跑，吳雨晴追上來拽住她：“我知道哪里有吃的，跟我來。“她跟著跑了許久，直到被帶進一片空地——那里站滿了舉著棍棒的村民。

“你騙我？“宋輕甩開她的手，聲音發顫。吳雨晴嗤笑一聲，往后退了兩步：“誰跟你是朋友？他們說抓住你，就給我銀錢讓我去鎮上生活。“

宋輕看著圍上來的村民，忽然覺得好笑。原來這世上的溫暖，都像葉武雙藏的野山楂，轉瞬就沒了。她猛地推開人群，往深山里跑，身后的怒罵聲追著她的腳步。雨點砸下來，混著淚水模糊了視線，腳下的泥路濕滑難行，她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雙腿像灌了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意識消散前，她好像看見個玄色披風的身影，擋在了她和追來的火把之間。

再次睜眼時，陽光透過窗紙落在臉上。院子里傳來整齊的呼喝，宋輕掙扎著坐起，看見十幾個穿道服的孩子正在練拳，動作剛勁有力。

“醒了？“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玄衣男人走進來，手里端著碗熱粥，“我是這武官寺的師父，昨日見你昏倒在山門口，后面跟著群追打的人，便把你帶回來了。“

宋輕攥緊被褥，警惕地問：“你想做什么？“

男人笑了，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暖意：“不想做什么。只是救了你，總該討些報答。“他把粥遞過來，“做我的徒弟，如何？教你識字，教你武功。“

宋輕望著窗外練拳的孩子，忽然想起葉武雙說過“有本事才不會被欺負“。她接過粥碗，熱氣模糊了眼睛，用力點頭：“好。“

往后的日子，武官寺的晨露見證了她的成長。玄師父教她背“天地玄黃“，教她寫“日月星辰“，教她拳腳招式，教她畫符念咒。她像是天生就懂這些，師父演示一遍的拳法，她看在眼里，身體便已記住，握筆的手從顫抖到穩健，筆下的符咒漸漸有了微光。

練拳時摔得渾身青紫，背書時背到口干舌燥，可宋輕從未喊過累。這里的日子雖苦，卻比在李府舒心——沒人叫她“散小來“，沒人偷偷掐她，更沒人用虛假的溫柔騙她。只是在夜深人靜時，她總會摸向手腕，那里空空的，再沒有紅繩晃蕩。

她不知道葉武雙去了哪里，不知道母親的死是不是意外，更不知道蘇心悅是否還在扮演著無辜的妹妹。但她知道，自己正在變強。等她足夠厲害的那天，定要找到所有答案，定要......再看看那抹讓她牽掛的墨色發絲，是否還系著當年的紅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