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憐的裙擺在巷口最后一片槐樹葉的陰影里隱沒時，宋輕手腕上的力道陡然收緊，像被鐵鉗死死咬住。李世家大夫人那只戴著翡翠鐲子的手將她往前一搡，“哐當“一聲，側門在身后撞上，震得門軸發出吱呀的哀鳴，粉黃衣襟上繡著的歪扭海棠花，也跟著抖落了兩星灰塵。白絨絨的發絲被穿堂風掀起，像一團團紛飛的柳絮，拂過她凍得發紅的臉頰，留下細碎的癢。

“進了我李家的門，就得守我的規矩！“大夫人轉過身，方才對江憐擠出的那點客套笑意早已碎成冰碴，三角眼吊成兩道豎縫，唾沫星子噴在宋輕鼻尖，“想混口飯吃？就得干活！臟的累的，少一樣都別想喘氣！“

三歲的孩子攥著衣襟上的布扣，指尖深深掐進布料里。她望著大夫人鬢邊金步搖反射的晨光，那點晃眼的光亮中，聲音細得像蛛絲：“那......我睡哪里呀？“

大夫人往灶房方向揚了揚下巴，視線連停都沒停在她身上，仿佛在說一塊礙眼的石子：“灶房灰堆里，夠你蜷著了。“

宋輕踮腳望去，灶房半扇木窗敞開著，晨光正從窗欞間斜斜射進來，在灰堆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飛揚的塵埃在光束里跳舞，倒沖淡了幾分陰森。懷里的桐木盒子硌著肋骨，母親塞進去的舊衣底下，壓著本深藍色封皮的《縱神記》和一個刻著“宋”字的玉佩，燙金書名在光里泛著細碎的微光。她咬著唇邁進灶房，灰粒鉆進軟底鞋，硌得腳心發麻，卻仍小心翼翼地護著懷里的盒子，像護著什么稀世珍寶。

大夫人的腳步聲消失在回廊盡頭后，宋輕才把盒子放在灰堆邊，盤腿坐下。小小的腳縮在裙擺里，像兩只受驚的小兔子，腳趾頭悄悄蜷著。晨光剛好照亮半頁書，她用沾著灰的手指點著鉛字，一個一個念出聲：“神之縱，在于心之由......“油墨香混著煙火氣漫上來，那些方方正正的字像會跑的螞蟻，沒多久就把墻角的陰影都趕跑了。

“砰！“腳踝突然被硬底鞋踹了一下，宋輕手一抖，《縱神記》的書頁“嘩啦“翻過兩頁。抬頭撞見個仆婦叉著腰，粗布裙上沾著菜湯，嘴角撇到耳根：“偷懶呢？后院的落葉都能埋人了，還不快去掃！“

宋輕慌忙合上書塞回盒子，抓起竹掃帚往后院跑。青磚地上的銀杏葉沾著晨露，掃得她滿頭大汗，白發黏在汗津津的臉頰上，像落了層融化的雪。剛把落葉歸成垛，又被拎著洗衣籃的婆子扯住胳膊：“去井邊搓衣裳，日頭升高前要晾透！“

木盆比她人還高，井水冰得手指發紅，她踩著三塊摞起來的磚才夠著捶衣石。皂角沫子濺在粉黃衣襟上，用手背一抹，反倒蹭了滿臉灰。好不容易擰干最后一件綢緞襖，馬夫又扯著嗓子喊：“馬廄草料空了！“

喂完馬回到灶臺，還得給一大家子做飯。劈柴時斧頭差點劈到腳趾，她嚇得縮回手，掌心被木刺扎出小紅點，斧頭重重砍在木墩上，震得她胳膊發麻。生火時火星燎了劉海，熱油濺在胳膊上燙出一串紅痕。可開飯時，仆人們圍著長條桌分菜，她的粗瓷碗里只有幾粒掉下來的飯渣。

“啊啊，累死我了......“宋輕一屁股坐在灶房門檻上，自己跟自己嘆氣。胳膊腿看著細細小小，力氣卻比同齡孩子大得多，可這連軸轉的活兒還是讓骨頭縫都發酸。軟底鞋磨破了洞，小腳趾頭露在外面，沾著泥灰像顆圓滾滾的紅豆。

“呸，老太婆什么阿貓阿狗都敢當丫鬟。“

墻根傳來冷颼颼的聲音，宋輕轉頭看見個半大男孩。黑長發束成松垮的馬尾，幾縷碎發垂在額前，遮不住那雙瞪圓的眼睛。寶藍錦緞褂子看著光鮮，袖口卻磨得起毛邊，膝蓋打了塊極不相稱的灰布補丁。她盯著那烏黑的頭發，心里突然一揪——這不就是街坊說的李家“不祥“的孩子嗎？小時候自己頭發也是偏黑的灰色，被街坊指著脊梁骨罵“妖怪“的滋味，像冰碴子扎在心頭。一股莫名的同情漫上來，她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他，忘了說話。

男孩被她看得不自在，往墻上重重一靠，褂子下擺掀開，露出里面打了好幾層補丁的里衣。兩人誰都沒說話，只有風吹過柴房的“嗚嗚“聲，像誰在偷偷哭。

“咕嚕嚕——“肚子突然叫起來，在安靜里格外響。宋輕臉紅得發燙，捂著肚子要躲，手腕卻被輕輕拽住。

男孩摸出個干硬的白面饅頭，面無表情塞進她手里：“別餓死在這里，晦氣。“說完轉身靠墻閉目，耳尖卻悄悄泛紅。

宋輕捏著饅頭嘟囔：“誰會那么容易死呀......“卻還是小口小口啃起來。干硬的面渣卡在牙縫，竟比過年的紅糖糕還甜。她換上新衣新鞋，黑布鞋的棉絮裹著腳趾，像踩在曬過太陽的棉花上。縮在灰堆里抱著《縱神記》，沒多久就打起小呼嚕，白發鋪在灰堆上，像落了場早雪。

天剛蒙蒙亮，青石臺上的露水滴進灶房。宋輕被凍醒，洗臉時冷水撲在臉上，露出白凈的小臉蛋。仆人們又開始使喚她：洗茅廁時糞水晃悠著差點潑在裙擺上，她踮著腳往后躲，竹刷卻仍一下下蹭著青石板，惡臭鉆進鼻孔，她捏著鼻子直皺眉頭，卻還是耐著性子擦得干干凈凈；打水時木桶晃得厲害，她把小肩膀壓得通紅，好幾次踉蹌著差點摔倒，破布鞋的紋路牢牢抓住青石板才沒摔著；唯有給馬梳毛順當，那匹連馬夫都敢踢的烈馬，見了她竟溫順地低下頭，用腦袋蹭她的手心，長長的睫毛掃過她的手腕。“難道這和身份有關？“她想起母親的話，輕輕撓了撓馬耳朵，馬打了個響鼻，尾巴輕輕掃過她的后背。這些活干完，宋輕正在灶房中，一個穿深藍色粗布衫的老婆婆悄悄走來，拉著宋輕的手把布包塞進她懷里：“換身干凈衣裳吧，你看這鞋都破了洞。“布包里的月白上衣泛著柔和的光，玄色長裙的針腳密得像撒了把芝麻，最底下壓著雙納得厚實的黑布鞋，棉絮從鞋口溢出來，暖得像揣了個小太陽。宋輕還沒來得及道謝，老婆婆卻已經走了，只留下衣角掃過柴堆的窸窣聲。宋輕穿上了新衣裳，十分合身，搭配著宋輕這一頭如雪的白發，簡直是好看極了

傍晚分飯時，宋輕剛扒了兩口剩飯，前院就傳來“噼里啪啦“的響聲。她扒著門縫看，大夫人正揪著男孩的耳朵把他摜在地上：“你個黑發災星！當初就該把你掐死在水缸里！“

“是他先打我的！憑什么我不能反手！“男孩梗著脖子喊，嘴角磕出了血，像紅瑪瑙掛在下巴上。

“啪！“清脆的耳光炸響，大夫人的翡翠鐲子甩得老高：“知府公子金貴著呢！你就是個禍害，打死都嫌臟手！“

男孩左臉瞬間紅腫，血絲順著嘴角滴在青石板上。他攥緊拳頭，指節泛白得像塊冷玉，宋輕躲在門后，心里像塞了團濕棉花——被人指著頭發罵的滋味，她太懂了，像鈍刀子割肉。

“還敢瞪我？“大夫人奪過丫鬟手里的藤條，劈頭蓋臉抽下去。“啪！啪！“藤條落在背上，錦緞褂子很快滲出暗紅的血印。男孩趴在地上，脊梁繃得像塊鐵板，一聲不吭，只有馬尾辮隨著抽打輕輕晃，拳頭卻攥得更緊了，指節幾乎要嵌進掌心。

等大夫人罵罵咧咧走了，男孩才拖著傷腿挪回柴房，剛躺下就疼得倒抽冷氣。柴房門“吱呀“開了條縫，宋輕舉著個小陶罐，怯生生地探進頭：“有人嗎。“

“你來干什么，來看我笑話？“他坐起來，碎發遮著眼睛，聲音啞得像磨石頭。

“才不是！“宋輕把陶罐往他面前遞，罐口沾著草藥渣，“這是我娘采的止血草，可管用了。“

男孩盯著陶罐看了半晌，伸手接過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兩人像被燙著似的縮回手，他低頭摳著罐蓋，嘴角卻悄悄彎了個小弧，像被月光吻過的傷口。

“對了，“宋輕突然想起什么，腦袋歪著，“你叫什么名字呀？“

“葉武雙。“他仰頭看她，綠色的眼睛像暮色里的草原，“你呢？“

“我叫......“宋輕話到嘴邊，想起母親的叮囑，趕緊改口，聲音含著糖：“散小來！“

葉武雙嗤笑一聲：“奇怪的名字。“

“你的才怪呢！“宋輕鼓起腮幫子，白衣黑裙隨著動作晃悠，像只氣鼓鼓的小鴿子。黑布鞋的鞋尖輕輕磕著地面，發出噠噠的輕響。

葉武雙看著她的樣子，忽然“噗嗤“笑出聲。月光從破窗照進來，落在他帶傷的臉上，竟柔和了許多。灶房灰堆上，《縱神記》靜靜躺著，燙金書名在月光下泛著微光，仿佛也在聽兩個孩子的拌嘴。遠處更夫的梆子聲傳來，“咚——咚——“，這夜好像沒那么難熬了，連空氣里都飄著點甜絲絲的味道，像灶膛里未熄的星火，暖融融地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