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結束的哨聲像是救贖的號角，撕裂了操場上蒸騰的熱氣。林風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汗水早已流干，皮膚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鹽霜，被曬傷的鼻梁火辣辣地疼。更衣室里彌漫著一股混合了汗臭、泥土和廉價消毒水的復雜氣味，老舊風扇在頭頂有氣無力地轉動，攪動著沉悶的空氣，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水龍頭開到最大，冰涼的自來水兜頭澆下，激得他一個哆嗦，混沌的腦子才稍微清醒了些。水流沖刷著發燙的皮膚，也沖掉了草屑和塵土。他胡亂抹了把臉，水珠順著下巴滴落在同樣濕透的球衣上。視線落在丟在長凳上的那本硬殼筆記本上——蘇小雨的物理筆記。深藍色的封皮被濺上了幾滴水珠，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拿了過來。筆記本沉甸甸的，邊緣有些磨損，帶著一種屬于紙張的、干凈而微澀的氣息，與他此刻渾身散發的汗水和草場的氣息格格不入。翻開封面，扉頁上依舊是那行工整拘謹的字跡：“物理筆記（高三下）——蘇小雨”。字如其人，透著一股小心翼翼的認真。

他隨意地翻動紙頁。嘩啦的聲響在空曠的更衣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公式、圖表、推導過程、用不同顏色筆標注的重點……密密麻麻，條理清晰得近乎刻板。翻到訓練場上看過的那頁，關于拋體運動射程的推導。那個被藍色墨水暈染開一小塊的“45°”角標符號，依舊模糊地躺在紙頁上。林風的指尖無意識地在那塊模糊的墨跡上蹭了一下。冰涼的觸感，仿佛還殘留著遞給他時，女孩指尖的微顫。

“喲，風隊，研究啥高深學問呢？物理？準備考清華??？”大壯湊過來，濕漉漉的腦袋幾乎要拱到筆記本上，帶著一身濃郁的汗味。他大大咧咧地瞥了一眼那滿頁的公式符號，立刻夸張地縮回頭，做了個鬼臉，“得，天書！看得我腦殼疼！還是想想晚上食堂的紅燒肉實在?！?

林風“啪”地一聲合上筆記本，動作有點快，帶著點不易察覺的保護意味?！吧購U話，趕緊沖，餓死了?！彼压P記本塞進自己同樣破舊的書包里，拉鏈拉得嚴嚴實實。

走出更衣室，夕陽的余暉將校園染上了一層暖金色，白天的酷熱稍稍退去。林風背著書包，腳步還有些虛浮，朝著教學樓走去。高三（七）班的教室在走廊盡頭。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里面傳來一陣喧嘩。

“薇姐今天直播效果爆炸！禮物刷屏了都！”

“就是就是！風哥那個腹肌特寫，絕了！直播間都瘋了！”

“薇姐，下次訓練帶上我唄，我也想露個臉！”

陳薇被幾個女生簇擁著，像眾星捧月般坐在教室中央的位置。她臉上帶著矜持又得意的笑容，正低頭擺弄著手機，屏幕上還停留在直播平臺的界面。聽到門口的動靜，她抬起頭，看到林風，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像發現了新獵物。

“林風！”陳薇站起身，帶著一陣香風快步迎了上來，那濃郁的甜香瞬間蓋過了林風身上未散盡的汗味。她今天的妝容比下午更精致，卷發也重新打理過，蓬松地垂在肩頭，一對亮閃閃的星星耳墜隨著她的動作搖曳生姿。“你看你看！”她把手機屏幕幾乎懟到林風眼前，上面顯示著直播的收益數據和粉絲暴漲的截圖，“下午就播了那么一會兒，漲了好多粉！都說你帥爆了！尤其是……”她促狹地眨眨眼，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林風的小腹位置，“…某些特寫鏡頭。”

周圍的幾個女生發出曖昧的哄笑聲。

林風眉頭瞬間擰緊，下午在場上那股被窺視和當作展品的煩躁感又涌了上來。他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避開那濃烈的香氣和幾乎貼到臉上的手機屏幕，聲音硬邦邦的：“訓練場不是直播的地方，李教練說了?！?

“哎呀，老古董的話聽聽就得了！”陳薇滿不在乎地揮揮手，嬌嗔道，“現在都什么年代了？流量為王！你看，這不就有效果嘛！以后我多幫你拍拍，保管讓你火出圈！到時候代言費拿到手軟，還用穿那雙……”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林風腳上那雙洗得發白、側邊還帶著歪歪扭縫線的舊球鞋，話沒說完，但嫌棄的意味不言而喻。

林風的臉頰肌肉繃緊了，手指在身側蜷了蜷。他不想跟她爭辯，目光越過陳薇香噴噴的肩膀，下意識地投向教室靠窗的那個角落。

蘇小雨果然在那里。

她幾乎是把自己縮在座位上，頭埋得很低，幾乎要埋進攤開的厚厚習題冊里。黑框眼鏡滑到了鼻尖，額前過長的劉海完全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一個緊繃的下頜線條。她的背脊挺得筆直，顯得有些僵硬，握著筆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桌上攤開的，正是另一本厚厚的物理習題集，旁邊還放著一塊被擦得只剩下指甲蓋大小的橡皮，周圍散落著細碎的橡皮屑。她像一株被遺忘在喧囂角落的含羞草，極力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隔絕著來自教室中央的熱鬧。

林風收回目光，那股莫名的煩躁感更重了。他沒再看陳薇，也沒接她的話茬，只冷冷地丟下一句：“沒興趣?！比缓髠壬恚瑥街睆年愞鄙磉呑吡诉^去，帶起一陣微小的氣流，吹動了她精心打理的卷發。

陳薇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舉著手機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周圍幾個女生的笑聲也戛然而止，面面相覷。

林風走到自己的座位——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他的同桌，就是蘇小雨。她的座位在里面，靠窗。

放下書包，發出“咚”的一聲輕響。旁邊的女孩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碰到桌面。她握著筆，在一道復雜的電路圖題目下飛快地寫著什么，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急促的“沙沙”聲，像是在掩飾某種慌亂。

林風拉開椅子坐下，椅腳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噪音。他隨手把那本深藍色的物理筆記放在兩人課桌的中間線上，動作帶著點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隨意。

“筆記?！彼喍痰卣f，聲音因為疲憊和剛才的不快而顯得有些干澀沙啞。他沒有看她，只是從自己同樣破舊的書包里翻找著皺巴巴的試卷和課本，動作粗魯，弄得嘩啦作響。

蘇小雨的動作頓住了。那急促的“沙沙”聲消失了。她維持著低頭的姿勢，過了好幾秒，才極其緩慢地、像慢動作回放一樣，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劉海隨著她的動作晃動了一下，依舊嚴嚴實實地遮著眼睛。她放在桌下的左手，卻悄悄地、用力地攥緊了自己洗得發白的校服褲腿，布料被捏出了深深的褶皺。

教室里短暫的寂靜被陳薇那邊刻意提高音量的嬌笑打破，似乎在宣告著剛才被冷落的插曲并未影響她的心情。林風煩躁地抓了抓濕漉漉的短發，攤開一張布滿紅叉的物理試卷，目光落在那些復雜的符號和圖表上，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他瞥了一眼旁邊紋絲不動的蘇小雨，又看了看桌上那本攤開的、屬于她的物理筆記。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戳了戳筆記封面的硬殼。硬硬的，涼涼的。

“喂，”林風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別扭，眼睛依舊盯著自己慘不忍睹的試卷，“這個…最大射程角度，為什么非得是45度？”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筆記翻開的那一頁，落點精準地按在那個被墨水暈染開的“45°”模糊符號上。

蘇小雨的身體再次明顯地震了一下。她猛地抬起頭，動作快得幾乎讓那副笨重的黑框眼鏡從鼻梁上滑落。她手忙腳亂地扶住眼鏡，第一次，她的目光透過厚厚的鏡片，短暫地、慌亂地撞上了林風帶著純粹疑惑的視線。那雙藏在鏡片后的眼睛，像受驚的小鹿，清澈，卻盛滿了猝不及防的驚愕和一絲…被戳破秘密般的窘迫。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只發出一個微弱的氣音。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飛紅，一直蔓延到耳根。她飛快地重新低下頭，比之前埋得更深，幾乎要把自己藏進那本巨大的習題冊里。

“我…我……”她的聲音細若蚊蚋，被淹沒在陳薇那邊重新響起的、更加夸張的笑鬧聲中。

就在這時，一個刻意拔高的、帶著明顯嘲弄的嬌脆聲音清晰地刺破了空氣，直直地扎向這個角落：

“哎喲喂，某些書呆子，筆記都借到球場去了？這么‘用功’?。坎贿^也對，書呆子配瘸腿前鋒，一個紙上談兵，一個球都踢不明白，挺搭！省得禍害別人了！”陳薇抱著胳膊，站在不遠處，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譏誚笑容，目光在林風和恨不得縮進地縫的蘇小雨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惡意的優越感。她身邊的幾個女生也配合地發出幾聲嗤笑。

“瘸腿前鋒”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風敏感的神經上！下午訓練被強行中斷的憋屈、被當作直播道具的憤怒、還有此刻被當眾羞辱的難堪，所有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轟然引爆！

“砰！”

林風猛地一拳砸在課桌上！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書本都跳了起來，蘇小雨那本攤開的習題冊“啪”地一聲合上了。

全班瞬間死寂。所有目光，驚愕的、好奇的、幸災樂禍的，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林風霍然站起，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銳響。他胸膛劇烈起伏，小麥色的臉上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鼻梁上的曬傷紅痕顯得更加刺目。那雙清澈的眼睛此刻燃燒著駭人的怒火，像被激怒的野獸，死死地盯住幾步開外、臉上笑容瞬間凝固、甚至帶上了一絲驚懼的陳薇。

“陳薇！”林風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壓抑不住的暴怒，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石頭砸過去，“你他媽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