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風裹著槐花的甜香，漫過教學樓的走廊，鉆進敞開的窗。

林悠趴在課桌上，筆尖在草稿紙背面劃著圈，圈里藏著個小小的“杏”字，被反復涂描，墨跡深得快要透紙。紙頁邊緣已經起了毛邊，那是她用指甲反復摩挲的痕跡，像在觸摸一個不敢說出口的秘密。

前桌傳來翻書的嘩啦聲，她慌忙用數學試卷蓋住草稿紙，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昨天放學和陳杏在梧桐樹下喝汽水的畫面，像老式電影的慢鏡頭，在腦海里反復回放——他遞汽水時指尖的涼意，說話時落在她發梢的目光，還有夕陽把兩人影子拉成長長一條時，他悄悄往她這邊靠了半寸的肩膀。

校服布料相觸的瞬間，像有電流竄過，麻得她指尖發顫。

“林悠！物理老師叫你去辦公室拿作業。”班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點公式化的嚴肅，像塊石頭砸進她混沌的思緒里。

林悠猛地抬頭，臉頰瞬間燒起來。

她慌忙把草稿紙塞進課本夾層，指尖觸到紙頁上凹凸的字跡，像摸到顆發燙的鵝卵石。

“知道了。”她應著，抓起物理練習冊往辦公室跑，帆布鞋踩在瓷磚上，發出噠噠的聲響，像在追趕自己慌亂的心跳。走廊里的公告欄前圍了群人，不知在看什么熱鬧，她卻連余光都沒敢分過去——滿腦子都是陳杏低頭擰汽水瓶蓋時，脖頸處跳動的青筋。

辦公室里彌漫著粉筆灰和墨水的味道。

物理老師正低頭批改作業，紅筆尖在卷紙上劃出道道弧線，簌簌的粉筆灰落在他的袖口，像落了場微型的雪。

“這是昨天的周測卷，”他把一摞試卷推過來，鏡片后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停，“你最后一道大題的思路很新穎，就是計算錯了，太可惜。”

林悠的手指捏著試卷邊緣，指節泛白。

那道題她算了三遍，明明是對的——直到瞥見卷紙上的紅叉旁寫著“步驟正確，結果錯誤”，才忽然想起昨晚寫作業時，滿腦子都是陳杏笑起來的梨渦，連計算器按鍵都按錯了位。

那時她對著草稿紙上的“杏”字發呆，連媽媽喊她吃飯都沒聽見，最后還是被強行拽到餐桌前，嘴里嚼著紅燒肉，心思卻飄到了操場的梧桐樹下。

“下次注意。”老師揮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林悠抱著試卷往教室走，路過三班門口時，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

陳杏正趴在課桌上睡覺，胳膊墊著頭，側臉埋在臂彎里，只露出點毛茸茸的發頂。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背上，把藍白校服染成淡淡的金，像幅被精心裝裱的畫。

他同桌正偷偷往他頭發上放紙條，紙條晃晃悠悠的，像只白色的小蝴蝶。

她忍不住停下腳步，想提醒他，又怕驚擾了他的夢。

他睡覺的樣子很乖，不像平時打籃球時那樣張揚，睫毛長長的，在眼瞼下方投下淺淺的陰影，連呼吸都帶著點安穩的節奏。林悠忽然想起自己的草稿紙，那些反復寫著的“杏”字，像此刻的陽光，密密麻麻地鋪滿了心尖。

他同桌發現了她的目光，用胳膊肘捅了捅陳杏。陳杏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睫毛上還沾著點困意，看見門口的林悠時，眼睛忽然亮了亮，像被春風吹醒的湖面。

他抬手扯掉頭發上的紙條，對著她露出個沒睡醒的笑，嘴角還帶著點壓出來的紅印。

林悠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轉身往回跑，懷里的試卷嘩啦啦散了一地。她蹲在地上撿，手指卻抖得厲害，半天也沒能把試卷理整齊。

身后傳來腳步聲，她以為是路過的同學，頭也沒抬地說“麻煩讓一下”，卻聽見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幫你撿吧。”

陳杏的手指和她的在試卷上碰到一起，帶著點剛睡醒的溫熱。

林悠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臉頰燒得能煎雞蛋。“不、不用了，我自己來就行。”她結結巴巴地說，眼睛盯著散落在腳邊的草稿紙——那張畫滿“杏”字的紙，正躺在最上面，墨跡被陽光照得格外清晰。

她的心臟瞬間提到嗓子眼，幾乎是撲過去按住那張紙。

陳杏的目光落在她慌亂的手上，又掃過紙頁上隱約可見的字跡，嘴角忽然往上揚了揚，像發現了什么好玩的秘密。“走吧，”他沒戳破，只是彎腰撿起剩下的試卷，摞得整整齊齊遞過來，“快上課了。”

林悠接過試卷，手指還在發抖。

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發紅的耳尖上，像有只羽毛輕輕搔著，癢得人心里發慌。“謝、謝謝。”她低著頭，幾乎是逃也似的沖進了教室，書包帶蹭到門框，發出哐當一聲，引得全班同學都回頭看她。

李曉玲早在座位上伸長了脖子張望，見她進來，立刻湊過來：“剛才我都看見了！陳杏幫你撿試卷了！你們是不是有情況？”

林悠把臉埋在試卷里，聲音悶悶的：“什么情況都沒有，你別瞎想。”

“我才沒瞎想，”李曉玲戳了戳她的后背，笑得一臉促狹，“他看你的眼神，跟看三班那個白裙子女生完全不一樣。上次白裙子女生給他送水，他就說了聲謝謝，哪像對你，又是撿試卷又是笑的。”

提到白裙子女生，林悠的心像被什么東西輕輕蟄了一下。

她想起上周運動會，那個女生給陳杏遞水時，他接過瓶子的手指修長，指尖碰到女生的手背也沒躲開；想起昨天放學，她看見女生把本筆記本塞進陳杏懷里，紅著臉跑開時，陳杏還站在原地笑，手指摩挲著筆記本的封面，像是在感受上面的溫度。

那些畫面像細小的沙粒，硌得她眼睛發酸。

她把臉埋得更深了，鼻尖蹭到試卷上的紅叉，墨水的味道混著淡淡的槐花香氣，鉆進鼻腔里，帶著點說不清的澀。原來有些喜歡，連藏在草稿紙里都覺得不安，怕被人發現，更怕被人比下去。

下午的自習課，林悠趴在桌上，盯著草稿紙發呆。

紙上的“杏”字被她用橡皮擦掉，又寫上去，反復幾次，紙頁都起了毛邊。

她想起物理老師說的“太可惜”，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思也像道算錯的題，明明知道方向不對，卻偏要往錯誤的路上撞。陳杏就像道無解的附加題，她花了無數心思去解，卻連題目都沒讀懂。

“借支筆。”陳杏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嚇了她一跳。

林悠猛地抬頭，看見他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自己的課桌旁，手里捏著支沒水的鋼筆，眉頭微微皺著，像只犯了愁的小貓。

“我、我有。”她慌忙從筆袋里翻出支黑色水筆，筆桿上還纏著圈粉色的膠帶——那是她特意纏上去的，覺得這樣能和別人的筆區分開。遞過去時，指尖又不小心碰到了他的。

這次他沒躲開，只是接過筆時，指腹輕輕蹭了蹭她的指尖，像片羽毛落過水面。“謝了。”他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放學還你。”

林悠“嗯”了一聲，看著他轉身回了三班，背影在走廊的光影里忽明忽暗。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那里還殘留著他的溫度，像顆小小的火種，在皮膚下游走，燒得她心慌意亂。她摸出草稿紙，在“杏”字旁邊畫了支小小的鋼筆，筆尖朝著他的方向，像在悄悄靠近。

放學的鈴聲響起時，林悠磨磨蹭蹭地收拾書包，眼睛卻一直往三班門口瞟。

陳杏正在收拾東西，白裙子女生站在他的課桌旁，不知在說什么，手里拿著個包裝精美的盒子，粉白相間的，系著銀色的蝴蝶結，像是份禮物。女生笑得很甜，眼睛彎成了月牙，陳杏也在笑，只是側臉對著她，看不清表情。

林悠的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悶得發疼。她抓起書包往外走，剛到門口就撞見了張琪。“你去哪？”李曉玲拉住她，“陳杏不是說要還你筆嗎？”

“不、不用了，一支筆而已。”林悠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眶發燙，“我有點不舒服，想先回家。”

她掙開李曉玲的手，往校門口跑，書包里的草稿紙嘩啦啦作響，像在替她哭。

路過操場時，槐花被風吹得簌簌往下落，粘在她的發梢和肩膀上，像誰撒了把碎雪。她想起今早塞在書包里的大白兔奶糖，摸出來時，糖紙已經被眼淚打濕，透明得能看見里面融化的糖塊，像攤模糊的心事。奶糖的甜膩混著槐花的清香，在空氣里彌漫，卻壓不住心里的澀。

她把奶糖扔進垃圾桶，看著它被槐花蓋住，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塊重要的東西。原來有些喜歡，真的只能藏在草稿紙里，見不得光，也抵不過別人明晃晃的示好。

回到家時，天已經擦黑了。媽媽在廚房做飯，紅燒肉的香氣漫了滿室。“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她探出頭，圍裙上沾著點醬油漬，“是不是餓了？”

林悠搖搖頭，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扔，沖進了房間。

她趴在床上，臉埋在枕頭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打濕了枕套上的小熊圖案。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哭陳杏可能收了別人的禮物，還是哭自己那點見不得光的喜歡，根本抵不過明晃晃的靠近。哭著哭著，她摸出枕頭底下的草稿紙，看著上面的“杏”字，眼淚滴在紙上，暈開一小片墨跡，像顆破碎的星星。

窗外的槐花落得更緊了，像場無聲的雨。

林悠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著，夢里又回到了今早的辦公室門口，陳杏幫她撿試卷時，指尖碰到她的瞬間，他耳尖紅得像顆熟透的櫻桃。他還遞給她顆奶糖，糖紙是透明的，能看見里面的奶白色，甜得她嘴角都揚了起來。

“咚咚咚”的敲門聲把她吵醒。

“悠悠，出來吃飯了。”媽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點擔憂，“是不是在學校受委屈了？”

林悠抹了把臉，吸了吸鼻子：“沒有，就是有點累。”她起身走到鏡子前，看見自己紅腫的眼眶，像剛哭過的兔子。

她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拍臉，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了些——不過是支筆，不過是個可能存在的禮物，她至于這么難過嗎？也許陳杏只是出于禮貌，也許那個盒子根本不是禮物。

晚飯時，媽媽不停地給她夾紅燒肉，說“多吃點，補補腦子”。

林悠扒拉著碗里的飯，味同嚼蠟。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是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筆還在我這，明天給你帶過去。另外，今天那個盒子是班級活動的獎品，不是禮物。——陳杏”

林悠的心臟猛地一跳，筷子“啪嗒”掉在地上。媽媽嚇了一跳：“怎么了？”

“沒、沒事。”她慌忙撿起筷子，手還在抖，“不小心掉了。”

她拿著手機跑回房間，把短信翻來覆去看了三遍，每個字都像顆甜甜的糖，在舌尖慢慢融化。

原來他看出來她不高興了，原來他特意解釋了，原來……他記得她的號碼。她忽然想起上周借傘時，他問過她的手機號，當時她以為只是客套，沒想到他真的存了下來。

林悠的眼淚又掉了下來，這次卻是甜的。

她趴在桌上，在草稿紙的空白處，認認真真地寫下：“陳杏，你的筆很好用。”字跡后面畫了個小小的笑臉，像他笑起來的樣子。窗外的槐花還在落，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把字跡照得格外清晰，像撒了把碎銀。

第二天早上，林悠特意起得很早。她把頭發梳成兩條麻花辮，發梢別上槐花形狀的發卡，又在書包里放了三顆大白兔奶糖——一顆給陳杏，一顆給張琪，最后一顆留給自己。

鏡子里的女孩眼睛還有點腫，但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像揣了個小太陽。

進教室時，陳杏已經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看見林悠進來，眼睛亮了亮，從筆袋里掏出那支黑色水筆，沖她揚了揚。

筆桿上的粉色膠帶還在，像個小小的標記。林悠的心跳瞬間加速，腳步卻穩了許多，她走到他的課桌旁，接過筆：“謝謝。”

“不客氣。”陳杏的目光落在她的麻花辮上，笑了笑，“辮子挺好看。”

林悠的臉頰燒起來，從口袋里掏出顆奶糖，往他手里一塞：“給你。”

這次她沒躲開，看著他剝開糖紙，把奶糖放進嘴里，含混不清地說：“還是那么甜。”他的睫毛在陽光下顫動，像只振翅的蝴蝶，嘴角的梨渦里盛著笑意，比奶糖還要甜。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們身上，槐花的香氣從窗外飄進來，混著奶糖的甜味，像首關于春天的歌。林悠忽然覺得，有些心思就像草稿紙上的名字，就算擦掉了，也會在紙頁上留下痕跡，像刻在心里的印記，抹不掉，也忘不掉。

也許，有些喜歡，并不需要說出口，只要能這樣遠遠看著，偶爾說上幾句話，偶爾遞顆奶糖，就已經很好了。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翻開物理練習冊，最后一道大題的旁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行小字，是用鉛筆寫的：“正確結果是24.5，我幫你改過來了。——陳杏”

字跡和他的人一樣，清清爽爽的，帶著點不羈的筆鋒。

林悠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揚，陽光落在那行字上，鍍上一層金邊，像顆藏在紙頁里的星星，照亮了整個五月的清晨。她摸出草稿紙，在“杏”字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對勾，像在給自己的心思判了滿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