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所謂“修行”，從來不是躲開緣分，而是要在緣分的刀山火海里，走出一條慈悲的路。

袈裟裹住胭脂時，李修緣才發現這布衫磨得像塊砂紙。當年用戒尺抽出來的硬繭蹭著她的脊背，那點皮肉涼得像浸在溪水里的石頭——他記起小時候把暖烘烘的苔蘚塞進她草鞋，那時她的腳總帶著太陽曬過的麥稈香，現在卻冰得能凍裂骨頭。

懷里的紅蓋頭硌著肋骨，粗布面上的金線早被汗漚成了灰黃色，邊角處還留著胭脂當年用牙咬出的牙印。他摸到那道印子，突然笑起來，笑得喉嚨里像卡著團燒紅的炭，眼淚砸在蓋頭上，洇出的圓斑倒像是胭脂當年在曬谷場摔破膝蓋時，他用草灰給她敷的疤。

“諸佛在上。”他抱著胭脂往石佛前跪，膝蓋砸在泥地里的聲響，比寺里的木魚還悶。破袈裟在泥濘里拖出道印子，混著血和雨水，紅得像條剛宰的豬下水。額頭磕在石佛底座上，第一下就撞出個血包，第二下時血順著眉骨往下淌，糊住了眼睛，倒讓他看清了石佛臉上的裂紋——那縫里卡著片干硬的桃花瓣，像誰沒擦干凈的眼屎。

“她因我……”話沒說完，就被風灌了滿口泥。李修緣把胭脂摟得更緊，她后頸的皮肉薄得能看見青色的筋，像條快斷的棉線。紅蓋頭從懷里滑出來，搭在她臉上，蓋住了那道被魔氣啃出的紫痕，倒像是當年他沒敢掀起的那截紅綢。

“弟子愿折全部修行?！鳖~頭又往石頭上撞，血珠濺在石佛的腳趾縫里，像給這尊缺了胳膊的佛上了炷血香。他想起老和尚說的“四大皆空”，可此刻掌心的胭脂是實的，她心口那點微弱的起伏是實的，連這鉆心的疼都是實的——原來空了的地方，填進去的不是佛理，是活生生的人。

金光漏下來時，李修緣的血正順著下巴滴在胭脂的手背上。那片皮膚皺得像塊干橘子皮，可被血一潤，竟透出點粉紅，像她當年偷偷抹了胭脂膏的樣子。他看見她睫毛上的霜化成水，順著眼角往下爬，在紅蓋頭上洇出的圓斑，比那年他沒接住的桃花瓣大些，卻一樣軟乎乎的，像塊沒焐熱的人心。

石佛的影子投在他們身上，歪歪扭扭的像口破鍋。李修緣把紅蓋頭往胭脂臉上又掖了掖，蓋頭的毛邊蹭著她的嘴唇，那里還留著被魔氣熏出的裂口，滲著點血，甜腥的味混著雨氣鉆進來，倒比寺里的檀香更讓人清醒。

“所有因果，我一人受著。”他的聲音在風里碎成碴，卻每個字都釘在泥里。袈裟下的手摸到胭脂衣襟里的半塊蓋頭碎片，把它跟懷里的整幅拼在一處，那道被釘子勾出的窟窿正好對上，像塊補好了的疤。

雨還在下，打在石佛的禿頭上噼啪響。李修緣看著胭脂眉心的金光越來越亮，突然想起成婚那日沒喝完的交杯酒，胭脂當時說那酒太烈，現在才知道，最烈的不是酒，是藏在佛性底下的這點人味——像塊燒紅的烙鐵，燙穿了袈裟，燙穿了戒律，最后把自己燙得只剩副想贖罪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