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舟踩著薄雪往南走,破棉襖擋不住風(fēng),卻擋不住丹田那點暖。走得急了,暖意就順著血脈爬,把凍僵的手腳烘得微微發(fā)麻。他記著老人的話,沿著被雪埋了大半的獸道走,渴了抓把雪塞嘴里,餓了就啃兩口懷里的干麥餅——那半塊餅他掰了一半,藏在土地廟神像后,想著萬一走不成,回來還有口吃食。
走了兩日,雪沒了,路卻險起來。山壁陡得像被刀削過,僅容一人過的窄道旁就是深不見底的谷,風(fēng)從谷底卷上來,嗚嗚地像哭。韓舟扶著冰冷的巖石挪步,忽見道旁松樹上掛著個東西,近了才看清是只褪色的香囊,繡著半朵青云。
“青云宗……”他捏著香囊喃喃。青衫人說過自己是青云宗的,這香囊許是哪個弟子掉落的。他把香囊揣進懷里,像多了點底氣,腳步也穩(wěn)了些。
第三日傍晚,他在山坳里撞見只瘸腿的野兔。那兔子被雪凍得發(fā)僵,韓舟撲了三次才按住。他沒火石,就生嚼了半只,血腥味嗆得他直咳嗽,卻讓發(fā)飄的身子扎實了些。剩下的半只用草繩捆了,掛在脖子上——說不定能換點水喝。
又走了五日,身上的傷凍得發(fā)疼,可丹田的暖意越來越清晰。這天清晨,他爬上道陡坡,忽聞水聲潺潺。往下一看,山澗邊竟有個竹棚,棚下坐著個穿灰布衫的老者,正彎腰捶打著什么。
韓舟喉頭動了動,摸了摸脖子上的野兔,慢慢走過去。
“老人家,”他聲音干啞,“我……我想用這兔子換點水?!?
老者抬頭,露出張溝壑縱橫的臉,眼睛卻亮得很,掃了眼他手里的野兔,又瞥了眼他脖子上的香囊,忽然笑了:“青云宗的人,怎會缺這點水?”
韓舟一愣,忙摸出香囊:“這是我撿的……我想去青云宗,只是個……”他不知該說自己是求醫(yī)者,還是想拜師,話卡在喉嚨里。
老者指了指棚旁的陶罐:“水在那,自己倒?!庇种噶酥傅厣系那嗍白!?
韓舟倒了水,咕咚咕咚灌下半罐,才覺喉嚨里的火燒感退了些。他坐下時,見老者正捶打一堆暗綠色的草葉,捶出的汁液綠得發(fā)稠,聞著有股淡淡的腥氣。
“這是淬骨草,”老者頭也不抬,“專治骨頭縫里的寒?!?
韓舟心一跳:“老人家懂醫(yī)?”
“懂點皮毛,”老者把草汁倒進瓦罐,“在這‘試劍崖’守了三十年,見多了摔斷骨頭的弟子,自然就會了?!?
試劍崖?韓舟猛地站起,往棚外走了兩步。只見前方山壁上刻著三個大字,被青苔遮了大半,正是“試劍崖”。而崖對面,云霧繚繞間隱約可見飛檐斗拱,想必就是青云宗了!
“想去?”老者遞給他個陶碗,里面盛著些褐色的糊狀物,“先把這個吃了?!?
韓舟接過來,聞著像藥,二話不說就咽了。藥糊入口極苦,卻順著喉嚨滑下去,落進丹田,竟讓那暖意騰地?zé)饋?,順著四肢百骸轉(zhuǎn)了個圈,凍僵的骨頭縫里像是滲進了溫水。
“你這身子,”老者看著他,眼神有些復(fù)雜,“凡骨裹著縷異氣,倒稀奇?!?
韓舟摸了摸肚子:“老人家,我這身子……能進青云宗嗎?”
老者笑了,指了指崖上的鐵索:“過了這索橋,就是青云宗的外門。能不能進,得看那邊的人。不過——”他頓了頓,“凡骨難修,進去了,多半是燒火挑水的活,你愿干?”
韓舟想起土地廟里的凍粥,想起趙三的靴底,用力點頭:“愿干?!?
只要能靠近那仙山,哪怕只是燒火,也好過在霧隱鎮(zhèn)等死。
老者從棚角摸出雙草鞋:“你這鞋快磨透了,換上。過索橋時抓穩(wěn),風(fēng)大?!?
韓舟接過草鞋,鞋里還帶著點余溫,他喉頭一熱,想道謝,卻見老者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進了棚,只留下句:“若真進了門,記著別碰西峰的黑松林?!?
他穿上草鞋,走到索橋邊。鐵索銹得發(fā)紅,上面鋪的木板稀稀拉拉,風(fēng)一吹就晃得厲害。橋?qū)γ嬖旗F里,隱約有鐘聲傳來,清越得像能洗去人身上的塵。
韓舟深吸一口氣,丹田的暖意順著手臂涌到掌心。他抓住鐵索,一步踏上木板。
吱呀——木板晃得厲害,腳下是深不見底的云霧。他不敢看,只盯著對面的山,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風(fēng)卷著他的破棉襖,像面小旗。可他走得很穩(wěn),掌心的鐵索雖冰,丹田的暖卻一直跟著,像有人在身后推著他似的。
快到對岸時,他忽見橋板上刻著些字,大多是“某某到此一游”,唯有角落處刻著行小字,筆鋒卻剛勁:“殘燭亦可照夜路”。
韓舟心口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撞了下。他抬頭,對岸的云霧恰好散開些,露出塊石碑,上書“青云宗外門”五個大字。
橋那頭,站著兩個穿青衫的弟子,正朝他看來。
韓舟攥緊手心,迎著他們的目光,一步跨上了對岸的土地。
腳下的石板帶著點溫意,不像霧隱鎮(zhèn)的土地那樣冰徹骨髓。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土地廟里等著凍死的病秧子了。
殘燭的光或許弱,但只要往前挪,總能照見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