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殘燭

霧絮鎮的冬天來得早，寒風卷著雪沫子，往骨頭縫里鉆。

韓舟縮在鎮口那座廢棄的土地廟神像后，身上蓋著撿來的破棉襖——棉花早就成了疙瘩，擋不住多少寒氣。他今年十五，臉凍得發紫，嘴唇干裂起皮，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正盯著供桌上那半碗凍成冰碴的稀粥。

那是前幾日鎮上富戶祭神剩下的，早就沒了熱氣，碗邊還結著層灰。

“嗬……嗬……”

他費力地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里的鈍痛。自打記事起，他就帶著這口氣喘不上來的毛病，大夫說他是“殘燭之命”，風一吹就滅，爹娘在他十歲那年，把他送到這土地廟“寄命”，說是讓土地爺保佑，可從那以后，就再沒露過面。

雪小了些，韓舟掙扎著直起身，想去夠那碗凍粥。剛伸出手，手腕就被人踩住了。

“哪來的野狗，也敢碰張老爺的供品？”

是鎮上的惡少趙三，身后跟著兩個跟班，正踹著他的手背取樂。趙三用靴底碾了碾，看著韓舟冷笑：“韓舟，你爹娘是不是把你忘了？也是，誰會記著個活不過年的病秧子。”

韓舟沒吭聲，只是盯著那碗凍粥，睫毛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

“還敢瞪？”趙三火了，一腳踹在他肚子上。

韓舟像個破布娃娃似的摔出去，撞在神像底座上。喉頭涌上腥甜，他死死咽了回去——吐出來，就更沒力氣撐過這冬天了。

趙三幾人笑著走了，臨走前還把那碗凍粥踢翻，冰碴子撒了韓舟一身。

韓舟躺在冰冷的地上，雪落在他臉上，化了又凍成冰。他不想死，不是貪生，只是覺得，還沒走出過這霧絮鎮，還沒見過鎮上老人說的、四季常青的“仙山”，就這么閉眼，太不值了。

他慢慢爬起來，從神像后面摸出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打開一看，是半塊干硬的麥餅，還有一片暗綠色的、邊緣卷曲的葉子。

那葉子是三個月前，一個渾身是傷的道人塞給他的。道人說自己從仙山來，被仇家追殺，躲進這土地廟，韓舟偷偷給過他半塊麥餅。道人臨走前，把這片葉子塞給他，只說“若遇死劫，或許有用”，然后就消失在了風雪里。

此刻胸口疼得像要炸開，韓舟鬼使神差地將那葉子按在了心口。

剛貼上，一股極淡的暖意就從葉子里滲出來，順著皮肉往深處鉆。他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那暖意突然變得灼熱，像一根火星，順著血脈一路燒到四肢百骸！

“呃……”

他疼得蜷縮起來，渾身的骨頭像被拆開重拼，可奇怪的是，那口喘不上來的氣，竟順著這陣劇痛，猛地吸進了肺里——從未有過的順暢，讓他忍不住咳嗽起來，咳出的痰里帶著點黑血，卻讓他腦子清明了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那股灼熱慢慢退去，只在丹田處留著一點余溫。

韓舟慢慢坐起身，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還是那么瘦，指節凍得通紅，可剛才那撕心裂肺的疼消失了，連呼吸都平穩了許多。

供桌上，那片葉子已經變成了灰，被風吹散在雪地里。

“仙山來的……”他喃喃自語，摸了摸胸口，那里還留著一絲暖意。

這時，廟外傳來腳步聲，韓舟趕緊縮到神像后。進來的是個背著行囊的青衫人，腰間掛著柄木劍，看著不像鎮上的人。

青衫人掃了眼廟內，目光落在韓舟身上時頓了頓，皺眉道：“你這身子……竟有了絲生氣？”

他走上前，不由分說地抓住韓舟的手腕。片刻后，青衫人眼中閃過驚訝：“無根無脈，本是絕命，卻有一縷靈氣護了心脈……你遇見過修行者？”

韓舟抿著唇，沒說話。他不懂什么是修行者，只知道那片葉子救了他。

青衫人看他不說，也不追問，只是道：“我是青云宗外門執事，來鎮上選些根骨尚可的孩子入山修行。你這情況雖怪，但終究是凡骨，入不了山門。

他從行囊里摸出個饅頭，扔給韓舟：“拿著吧，至少能撐過今明兩天?！?

說完，轉身就要走。

“仙山……能治我的病嗎？”韓舟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青衫人腳步一頓，回頭看他：“修行者逆天改命，靠的是根骨與靈氣，你這凡骨，連靈氣都吸不進，談何治?。俊彼D了頓，補充道，“別想了，好好活著，便是福氣?！?

青衫人走了，廟門被風吹得吱呀作響。

韓舟握著那個還帶著點溫度的饅頭，咬了一口。麥香在嘴里散開，他卻沒嘗出什么滋味。

凡骨？吸不了靈氣？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丹田處那點余溫。剛才那股順著血脈燃燒的暖意，分明就是那青衫人說的“靈氣”吧？

他或許真是塊凡骨，可那又如何？

殘燭雖弱，不也能在風雪里，顫顫巍巍地亮著嗎？

韓舟咬著饅頭，眼神一點點亮起來。

他要去那仙山看看。

哪怕只是站在山腳下，也要看看，能讓道人舍命相護、能讓執事說“逆天改命”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樣。

他攥緊饅頭，站起身，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廟門。

門外的雪，似乎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