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酥里的初見

選親宴的暖閣里，龍涎香燒得正烈，甜膩氣混著酒液的醇、脂粉的香，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壓得阿蘭珠胸口發悶。她坐在最末席的錦凳上，指尖反復摩挲著腕間的銀狼鐲——那是阿爸送的陪嫁，狼牙的棱角被摩挲得光滑，刻著的阿拉善圖騰卻依舊鋒利，像她藏在溫順面具下的骨。

面前的描金食盤里，擺著些她叫不出名目的點心。桃花酥捏得像剛從枝頭折下的花苞，粉白酥皮層層起酥，頂端還沾著點胭脂紅的食用色素；蕓豆卷裹著晶瑩的糖霜，蜜色的餡從薄皮里透出來，瞧著就甜得齁人。阿蘭珠望著這些精致得不像食物的物件，忽然想念草原的沙棗餅——粗糲的麥皮裹著綿密的餡，咬下去帶著陽光曬透的扎實，能頂大半天的餓。

喉間泛起干澀，她悄悄抬眼，見滿室貴女都在應酬說笑，鬢邊的珠翠晃得人眼暈，沒人留意她這個“草原異類”。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飛快抓起兩塊桃花酥，往寬大的宮裝袖袋里一塞。指尖剛觸到粗布襯里，就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極輕的氣音，像誰沒忍住的笑意，又像風拂過廊下的銅鈴。

阿蘭珠的臉“騰”地紅透了，像被草原的烈日烤過的戈壁。她猛地回頭，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

那是個身著月白錦袍的男子，斜倚在雕花廊柱旁，玉冠束著一頭極惹眼的霜白長發，幾縷發絲垂在頸側，像落了層化不開的雪。他眉骨高挺，眼型偏長，瞳色是比常人深些的墨黑，明明站在暖閣的燭火里，周身卻裹著層化不開的冷，像剛從邊關的風雪里歸來。

是徐遼澈。來京前，阿爸在帳里喝著馬奶酒，含糊提過這位許朝太子——天生白發，被視作不祥，自幼養在冷宮，靠著一身戰功才勉強坐穩儲君之位。

“太子殿下。”阿蘭珠慌忙起身福禮，袖袋里的桃花酥硌著胳膊，讓她本就僵硬的動作更顯狼狽，“我……”

總不能說自己像偷谷粒的田鼠吧？她的舌頭打了結，聲音細得像蚊蚋，幾乎要被暖閣里的絲竹聲吞沒。

徐遼澈卻沒追問，目光只是淡淡掃過她微鼓的袖袋，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下，那點笑意像冰面乍裂的紋，轉瞬就隱去了，又恢復了慣常的清冷。他轉頭對身后的內侍低語了句什么，內侍應聲退下，片刻后捧著個紫檀木食盒回來，銅鎖扣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

“拿著。”他將食盒遞過來，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手背，微涼的觸感像被草原的晨露沾過，讓她心頭莫名一跳。“宮里的點心，雖不比你們草原的奶餅實在，卻也不必偷偷藏著。”

阿蘭珠接食盒時，才發現盒子比看著沉些。打開一看，里面是滿滿一盒桃花酥，比她偷的那兩塊更精致，邊緣烤得金黃，還帶著剛出爐的微熱。底層壓著張素箋，字跡剛硬有力，帶著點沙場磨礪出的鋒芒：“想吃便差人去東宮取，我那的廚子，剛學了草原奶餅的做法。”

捏著素箋的手指微微發顫。來京這些日子，旁人見了她，不是堆著假笑打聽“阿拉善的牛羊有多少”，就是背地里嚼舌根，說她“吃相粗魯，配不上皇家”。唯有他，看穿了她藏在袖袋里的窘迫，卻給了她最體面的臺階，像捧著易碎的瓷，而非捏著可隨意丟棄的棋。

暖閣里的絲竹聲還在繼續，徐冰澈正端著酒杯，與幾位老臣談笑風生，目光掃過這邊時，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審視，像鷹盯著草叢里的兔。阿蘭珠低下頭，將食盒緊緊抱在懷里，像抱住了一團突然撞進寒冬的暖。

她偷偷抬眼，見徐遼澈已轉身回了廊下，背影挺得筆直，月白錦袍的下擺掃過金磚地面，悄無聲息。窗外的雪還在下，落在他的白發上，竟分不清哪是雪，哪是發。

袖袋里的桃花酥不知何時被她攥得變了形，酥皮碎屑沾在襯布上，像撒了把碎星。阿蘭珠摸出一塊，小心翼翼地咬了口，甜膩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奇異地壓過了龍涎香的悶，透出點微暖的甜。

她想，或許這宮墻里的日子，也不全是苦的。至少此刻，有個人懂她藏在袖袋里的窘迫，懂她對草原的念想，像懂他自己那身不得不藏的白發一樣——都是被這皇宮圈住的“異類”，都在笨拙地尋找一口能咽得下的暖。

廊柱旁的徐遼澈，望著角落里那個抱著食盒、偷偷抿嘴的身影，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那是塊刻著龍紋的暖玉，與阿蘭珠后來塞給他的、刻著太陽圖騰的半塊，恰好能拼在一起。他想起冷宮里的母親，想起她說過的草原：“那里的風，能吹掉所有不開心。”忽然覺得，這冰封的皇宮里，或許真能長出點不一樣的東西。

暖閣的燭火明明滅滅，映著兩人各懷心事的側臉。誰也沒料到，這盒偷來的桃花酥，會成了纏繞彼此半生的引線，在往后的刀光劍影、生死別離里，反復灼燒著記憶，淬出更烈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