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挑干凈的稻米吃著有些塞牙。
秦硯之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停下來。
他微微側頭,用沒受傷的右手捻起嘴里的稻殼。
“撲”的一聲,吐到地上的干草堆里。
粗糙的稻殼劃過喉嚨,帶著刺癢的感覺。
在他吃東西的過程中。
喻雙兒就坐在對面的矮凳上,一直盯著他的動作。
眼神里藏著幾分探究,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
直到秦硯之終于把碗里的粥喝完,放下空碗時。
她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弄,語氣帶著刺:“沒吃過這個吧?”
秦硯之擦了擦嘴角,坦然點頭:“這種沒脫干凈殼的米,的確有些難以下咽。”
“難吃?”
喻雙兒的眼神突然變得凌厲起來。
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秦硯之。
她猛地站起身,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的怒火:“你們這幫京師里的老爺們,又怎么知道我們有多可憐?”
“這種米你們吃一頓就覺得受不了。”
“你可知道,我這輩子連這帶殼的稻米都沒吃飽過!”
秦硯之抬眼打量著她。
她雖然穿著灰布衣裙,頭發也簡單挽著,可臉蛋飽滿,眼神清亮,皮膚雖算不上白皙,卻透著健康的光澤,絲毫沒有長期挨餓的蠟黃與干癟。
他干脆地搖了搖頭:“我不信。”
“為什么不信?”
喻雙兒往前逼近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拳頭微微攥起。
“我只是手受了傷,又不是腦子受了傷。”
秦硯之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你這樣說,是在侮辱我的智商。”
喻雙兒本以為這番話能鎮住這個看起來文弱的書生。
誰料他居然半點不在意,還直接戳破了自己的謊言。
她臉色一寒,眼神里閃過一絲真真切切的殺氣:“說!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真的讓我說?”秦硯之挑眉,故意拖長了語調。
“再婆婆媽媽的。”
喻雙兒手腕一翻。
一把鋒利的匕首突然出現在她掌心,寒光閃閃。
“老娘先殺了你。”
那眼神里的殺氣可不是裝出來的。
秦硯之連忙收斂了玩笑的神色,點頭笑道:“首先,你這相貌就不合格。”
“呃?”
喻雙兒愣了一下,臉上露出明顯的不解。
握著匕首的手也下意識地松了松。
“吃不飽飯的人,臉頰會凹陷消瘦,攝取營養不足,頭發會微微發黃干枯,嘴唇會干裂起皮,皮膚也會粗糙起皺。”
秦硯之慢條斯理地說著,目光在她臉上一掃而過。
“呃……說太多怕你一下消化不了這么多信息。”
“所以我就說這些。”
聽秦硯之說完。
喻雙兒臉上非但沒有被拆穿的尷尬。
嘴角反倒勾起一抹真心的笑意,點了點頭道:“你應該感到慶幸。”
“呃?為什么?”秦硯之有些意外。
“因為剛剛你要是說不出來的話。”
喻雙兒渾然不在意地收起匕首,仿佛剛才拿匕首威脅人的不是她。
“現在你就應該是一個死人了。”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正色問道:“聽說,你是教書的?”
秦硯之點頭:“算是吧。”
“為什么算是?”喻雙兒追問,眼神里滿是好奇。
“因為我收費高。”
秦硯之無奈地笑了笑。
“肯跟我讀書的學生并不是很多。”
“滿打滿算的話,也就只有五個人而已。”
“五個?足夠了。”
喻雙兒臉上的笑容越發濃厚,眼睛里閃著精明的光。
她湊近幾步,聲音壓低了些:“不如這樣,我饒你一命。”
“你替我教一個學生如何?”
“至于學費嘛……每天一兩銀子,總該夠了吧?”
這樣的好事簡直天上掉餡餅。
只教一個學生,每天一兩銀子。
要知道他在觀瀾書院,每個月能拿到手的月錢也不過四兩銀子。
這一下,收入差不多翻了十倍。
可秦硯之心里卻打起了嘀咕:這么好的工作,為什么偏偏找上自己?
總不會是真看中了自己的“美貌與智慧”吧?
“我能問一句。”
秦硯之環顧四周,帳篷里除了一張簡陋的木板床,一個矮凳,再無他物,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藥味和泥土氣息。
“我現在在哪里嗎?”
喻雙兒點頭:“可以。”
“這里是虎嘯軍的大營。”
“虎嘯軍?”
秦硯之愣了一下,這個名字從未聽過。
“不怪你不知道。”
喻雙兒語氣里帶著幾分傲然。
“虎嘯軍也是剛剛成立不久的。”
“不過用不了多久,虎嘯軍的名字就會傳遍整個大明。”
“若是一切順利的話。”
“也許你以后就是皇帝的先生了。”
秦硯之心里暗笑:不用順利,自己現在就是未來皇帝的先生。
他臉上露出一絲詫異:“這么自信?”
“那是當然。”
喻雙兒臉上突然露出得意的笑容,伸手一指帳外:“若是秦先生不信。”
“可以跟我來。”
“我會讓你心服口服的。”
哪怕身體還有些不適。
秦硯之還是掙扎著站起身。
喻雙兒上前扶了他一把,小心避開他受傷的左臂。
挑開帳篷門簾的瞬間。
秦硯之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視線所及之處。
無數衣衫襤褸的人聚在一起。
他們大多面黃肌瘦,手里卻拿著千奇百怪的武器——有生銹的刀槍,有磨尖的木棍,甚至還有人舉著鋤頭和鐮刀。
所有人都仰頭望著不遠處的一座高臺。
高臺之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漢子。
他同樣穿著破衣爛衫,裸露的胳膊上肌肉虬結,臉上帶著一道猙獰的刀疤。
可這身破爛穿在他身上,卻別有一番悍勇的風采。
他正站在臺上大聲說著什么,聲音洪亮如鐘。
說到興奮處,他猛地一揮手臂。
臺下的人群頓時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聲,像浪潮般席卷了整個營地。
隨著他的手向前一指。
人群“呼啦”一下,如潮水般向遠處沖去,腳步聲震得地面都在微微發顫。
“他是誰?”
秦硯之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問道。
“他就是虎王,喻天虎。”
喻雙兒的語氣里充滿了自豪。
頓了頓,她又驕傲地加了一句:“我親哥。”
原來他就是亂民的頭領。
秦硯之心里一下就明白了。
他又一指那些亂民奔跑的方向,疑惑地問道:“他們又是去哪?”
喻雙兒嘴角流露出一絲諷刺,眼神冰冷:“撫州。”
自從聽說皇上遇襲之后。
撫州知府方長樂匆忙組織附近衛所的官兵前去支援。
之后便一直留在嘉興城,準備在皇上的指揮下進行反擊。
誰都沒有想到。
此時的撫州城內,早已埋下了隱患。
那些早已經偷偷混進城的亂民,突然在城中發起了暴動。
城中的守軍猝不及防,一下便丟了南門。
還不等他們組織兵力重新奪回南門。
城外早已準備好的亂民便如潮水般一擁而上,順著城門缺口沖進了撫州。
原本平靜安詳的撫州城。
瞬間陷入了戰火之中。
那些殺紅了眼的亂民,在收拾掉城中僅剩的官兵之后。
便開始在城里亂砍亂殺。
四處都燃起了熊熊煙火,濃煙滾滾,遮蔽了天空。
那些往日里富甲一方的大戶人家,更是成了亂民發泄的目標。
往往大門被攻破之后,一家人便都成了亂民泄憤的對象,哭喊聲、慘叫聲此起彼伏。
就在這種情況下。
秦硯之跟在喻雙兒的身后,走進了撫州城。
看著眼前猶如人間地獄般的景象。
秦硯之表面上雖然波瀾不驚,臉色卻一點點沉了下去。
心里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以前的他,只是從書本上讀到過城破之后的慘狀。
本以為書本上的描寫已經足夠慘烈悲壯。
可萬萬沒有想到,現實中的場面,比書本上任何文字都要殘酷百倍。
這還只是一些被逼無奈的亂民。
若是換成那些燒殺搶掠成性的外族人,又會是怎樣一番煉獄景象?
跟秦硯之的沉重截然不同。
喻雙兒進城之后,一直顯得很興奮。
尤其是看到那些血腥的場面時,她甚至會下意識地攥緊拳頭,眼神發亮。
還不時指著那些地方給秦硯之看,語氣里帶著一種奇異的快意。
就在兩人繼續向前走去時。
突然,街邊的一座半塌的店鋪里,猛地沖出一個人影。
那是個看起來只有十幾歲的少女,身上沾滿了血污,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憤怒。
她幾步就沖到秦硯之的面前,雙手笨拙地握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匕首。
朝著秦硯之狠狠刺來,嘶啞地吼道:“壞人!我跟你們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