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膛閉合的金屬聲在耳邊散去,鐵柱將步槍背回肩上,左手搭在槍托上,右手指節纏著褪色的發帶。他沒再看那支槍,轉身走向土屋中央的木桌。桌上攤著一張泛黃的青弋江地形圖,邊緣卷起,幾處用炭筆加重標注,淤泥區、淺灘、漁船停泊點,一一圈出。
一名戰士站在桌邊,眉頭皺著:“陳副隊長,汽艇每天上午九點過橋,可今天已經九點二十分,還沒動靜。”
鐵柱走到桌前,手指沿著河道緩緩滑動,停在河灣處:“等。”
“要是他們改道呢?”
“那就繼續等。”他聲音不高,卻壓住了屋里的躁動,“伏擊不是趕集,想走就走。我們等的是時機,不是鐘點。”
新兵低下了頭。屋內一片靜默。
鐵柱從胸袋里取出一本油印小冊,封皮粗糙,邊角磨損,上面印著《巷戰十策》四個字。他翻到第三頁,指著“火攻制造混亂”一行,輕聲說:“馬壩港那晚,我等了四個小時才點火。風向不對,火船偏了七尺,差一點就撞不上油桶。”他合上冊子,塞回袋中,“現在,我們只差一步——等他們進圈。”
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名通訊員快步進來,手里捏著一張電文紙:“偵察組回報,日軍汽艇剛從上游駛過,預計十分鐘后進入伏擊區。”
鐵柱點頭,抓起桌上的望遠鏡,大步走出屋外。
江風撲面,蘆葦蕩起伏如浪。他登上一處土坡,架起望遠鏡,鏡片里,遠處水面上一道黑影正緩緩逼近。他盯著那艘汽艇,直到它駛入河灣,減速,船尾螺旋槳攪起渾濁的水花。
“傳令。”他放下望遠鏡,聲音平穩,“炸船組準備,等它完全進灣再動手。信號是三聲鳥叫。”
通訊員應聲而去。
他站在坡上,沒有動。左手按在腰間手榴彈袋上,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發帶。他知道,這一仗不能出錯。不是為了證明什么,而是因為,他已經帶著這支隊伍走到了這一步。
同一時刻,皖南軍部文書室。
一疊戰報堆在長桌上,紙張泛黃,字跡潦草。一名年輕文書正低頭整理,手指翻過一頁頁材料,忽然停住。他抽出一份報告,目光落在末尾的簽名上——“陳鐵柱”。
那三個字歪斜粗糲,像是用刀刻上去的,筆畫間帶著一股狠勁。文書愣了一下,下意識多看了兩眼。他記得這個名字,前兩天參謀處還在議論那份《巷戰十策》,說是個叫陳鐵柱的副隊長寫的,戰術狠辣,手段殘酷,但也確實管用。
他隨手翻到個人信息欄:陳鐵柱,男,17歲入伍,原屬長城抗戰大刀隊,1933年喜峰口戰役后失蹤,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重新登記入伍,現隸屬蕪湖游擊支隊。
文書皺眉,心想這人命還真硬。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
政訓員周文翰走進屋,肩上挎著帆布包,手里拿著一份調令草案。他本是來取昨日未批完的政審材料,目光掃過桌上的戰報時,忽然一頓。
他的視線釘在那張紙上。
“誰寫的?”他問,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文書抬頭:“什么?”
“這份戰報……是誰簽的名?”
“哦,陳鐵柱,蕪湖那邊的副隊長。”
周文翰走上前,手指微微發抖,抽出那份報告,翻到簽名頁。他盯著那三個字,仿佛要把它看穿。接著,他快步走到檔案柜前,拉開抽屜,翻出一冊1933年長城戰役傷亡名冊。
紙頁泛黃,字跡模糊。他一頁頁翻,終于在“大刀隊陣亡名單”中找到那個名字——陳鐵柱。
旁邊備注:后查實未確認死亡,更正為“失蹤”。
他合上冊子,站在原地,久久不動。
“他還活著……”他喃喃道,“喜峰口那一夜,你沒死?”
他猛地轉身,回到桌前,提筆在調令草案上寫下“申請調往蕪湖游擊支隊”幾個字,蘸了印泥,按下手印。
窗外雨勢漸急,打在瓦片上噼啪作響。他抬頭看向墻上掛著的地圖,目光落在蕪湖的位置上,低聲說:“老鐵,我來接你歸隊。”
與此同時,青弋江畔。
鐵柱蹲在蘆葦叢中,望遠鏡緊貼眼眶。汽艇已駛入河灣中央,船速明顯減緩。他抬起左手,對著身后三名戰士打出手勢:準備。
一名戰士從懷里掏出火柴盒,取出一根,握在手中。
遠處,一聲短促的鳥叫響起。
鐵柱右手猛然下壓。
火柴劃燃,引信點燃,炸藥包被推入水中。幾秒后,轟然巨響撕裂江面,汽艇被氣浪掀得側傾,船體斷裂,燃油泄漏,火舌瞬間吞沒船身。
岸上日軍營地騷動起來,哨聲急促,人影奔走。
“上岸了。”鐵柱低聲說。
果然,不到五分鐘,一隊日軍持槍沖出營地,乘小艇向爆炸點靠攏,顯然是要查看情況。
“信號組,放煙。”他下令。
兩名戰士點燃預先埋好的硫磺包,灰色煙柱緩緩升起,飄向對岸。
“他們會以為是補給點失火。”鐵柱站起身,“等他們全部上岸,我們就動手。”
他轉身走向后方隱蔽處,從背包里取出一個木盒。盒子不大,邊角磨損,漆面剝落。他蹲下,用刺刀在土坡背陰處挖了個坑,將木盒放進去,一鍬土蓋上。
戰士看著他:“陳副隊長,那是……”
“舊東西。”他說,“打完這一仗,我要換個活法。”
“怎么個換法?”
他沒回答,只是從背包里取出一頂舊軍帽,帽檐磨損,帽徽早已摘去,卻是志愿軍時期的制式。他拍了拍灰,戴在頭上。
“走吧。”他說,“該收網了。”
隊伍悄然移動,分散潛伏在江岸兩側。鐵柱伏在一處石堆后,左手握緊駁殼槍,右手搭在彈匣上。他盯著那艘燃燒的汽艇,火光映在臉上,忽明忽暗。
對岸,日軍小艇陸續靠岸,至少三十人登岸,正向爆炸點集結。
“等他們再靠近十米。”他低聲傳令。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日軍越走越近,已進入手榴彈投擲范圍。
鐵柱抬起左手,五指張開,然后猛然收攏。
第一顆手榴彈飛出,落在人群中央,轟然炸開。緊接著,兩側蘆葦蕩中槍聲大作,子彈如雨點般傾瀉而出。
日軍陣型瞬間大亂,有人試圖反擊,卻找不到火力來源。鐵柱端起駁殼槍,連開三槍,擊倒兩名指揮官模樣的日軍。
“沖鋒!”他躍起,率先沖出掩體。
戰士們從各處躍出,吶喊著撲向敵群。爆炸聲、槍聲、慘叫聲混作一團。
鐵柱沖在最前,駁殼槍打完一個彈匣,他迅速換上新彈匣,繼續射擊。一名日軍舉槍刺來,他側身避過,左手格擋,右手拔出腰間匕首,反手插入對方肋下。
他拔出匕首,鮮血順著刀刃滴落,砸在泥地上。
就在這時,一名日軍機槍手在高處架起機槍,槍口對準沖鋒的隊伍。
鐵柱抬頭,一眼看見。他抓起身邊一名戰士的步槍,甩手投出。步槍在空中翻滾,正中機槍手肩膀,將其撞得后仰。另一名戰士趁機撲上,將其按倒。
戰斗持續不到十分鐘,日軍潰敗,殘部跳上小艇倉皇逃回對岸。
硝煙未散,戰士們開始打掃戰場。鐵柱站在江邊,喘著氣,左手按在肋骨處,那里傳來一陣陣鋸齒般的鈍痛。他沒管,只是望著對岸。
“陳副隊長,繳獲兩挺機槍,三支步槍,還有彈藥箱。”一名戰士跑來報告。
他點頭:“清點完畢后,立刻轉移。日軍援兵半小時內必到。”
“是!”
他轉身走向那處土坡,站在木盒埋藏的位置,站了一會兒,然后摘下頭上的志愿軍舊帽,放進背包。
“走。”他說,“去下一個地方。”
隊伍開始撤離。他走在最后,回頭看了眼燃燒的江面,火光仍在,映得水面一片赤紅。
他邁步跟上隊伍,左手扶著槍,右手垂在身側,發帶在風中輕輕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