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柱的左腳踩進雪堆，右腿拖著一道深溝。刺刀插進凍土，借力向前一撐，身體跟著挪動半步。林秀英的頭靠在他背上，帽子被風掀開一角，他騰不出手去扶。小石頭跟在后面，腳步虛浮，嘴唇發紫，卻一聲沒吭。

教堂的殘墻在風雪中露出半截輪廓。鐵柱盯著那道坍塌的側門，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咬住舌尖，血味在嘴里散開，腦子清醒了一瞬。刺刀撬進磚縫，用力一扳，碎石滾落。門洞歪斜，僅容一人匍匐通過。他先將小石頭推了進去，然后跪在地上，一點一點把林秀英從肩上放下來，雙手穿過她的腋下，往里拖。

枯草和焦木堆在后院角落，積雪壓著灰燼，像一層薄霜。鐵柱解下腰帶，把她平放在地上。他從懷里摸出那截發帶，褪色的紅布早已磨得毛邊，他慢慢系在她手腕上，打了個死結。

“到了。”他說。

小石頭跪下來，手指摳進雪里，肩膀一聳一聳。鐵柱沒看他，只低頭盯著林秀英的臉。凍僵的皮膚泛著青灰，睫毛上結著細霜。他伸手想碰，又縮回，轉而解開軍裝外層，撕下整塊前襟。布條纏在枯枝間，塞進堆底。他摸向懷表夾層，指尖碰到那根火柴時頓了一下。

火柴劃過鐵盒邊緣，擦出一道短促的光。他屏住呼吸，湊近布條堆，點火。布料先冒煙，接著竄起火苗，舔上枯枝。火光跳動，映在他臉上，左眉骨的疤痕像一道裂痕。

他把林秀英往火堆邊推。動作很輕，怕碰壞什么。護士服的袖口燒焦，卷曲，火舌爬上她的手指。她手里那本冊子開始卷邊，紙頁發黑，字跡模糊。鐵柱盯著那行血字：“替我看看真正的太平”，直到它被火焰吞沒。

他從火堆邊緣抽出一頁紙，邊緣焦黑，中間還留著字。他用袖口擦了擦，看清了那句話。折好，塞進貼胸的內袋。其余的紙頁，他一張張撕下，扔進火里。火勢漸旺，熱氣蒸得雪水滴落，砸在灰堆上嘶嘶作響。

鋼筆還在他手里。黑色筆身，金屬筆夾，筆帽上有道劃痕。他記得她寫日記時總用這支筆，寫完就夾在本子里。后來她把它交給他，說：“替我寫下去。”

他站起身，走到火堆前，單膝跪地。火光映著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斜斜投在斷墻上。他把鋼筆筆尖朝下，插進土里。筆身顫了顫，穩住。

小石頭爬到墳前，額頭抵著地面，哭了。鐵柱沒動。他的右手撫過鋼筆，指節發白。左手指天，聲音低，卻像鐵錘砸在凍土上：

“秀英，我繼續走。此生不滅倭寇，誓不為人。”

風卷著火星四散。雪落在火堆上，發出細微的爆裂聲。火勢漸弱，余燼泛著紅光。鐵柱俯身，從灰堆里撿出幾塊未燃盡的骨片，放進布袋。動作極慢，像在拾撿碎片。布袋口收緊，系在腰間，緊貼懷表的位置。

他最后看了一眼火場。雪蓋住了焦土，只留下一圈黑痕。鋼筆立在中央，像一根不會倒的旗桿。

“走。”他對小石頭說。

小石頭抬起頭，臉上全是淚痕，混著雪水。他想說話，張了張嘴，沒出聲。鐵柱伸手，把他拉起來。孩子腿軟，踉蹌了一下，鐵柱用左肩撐住他。刺刀拄在地上，三人——不，兩具軀體與一個活著的影子——朝著院墻缺口挪去。

風更大了。鐵柱的軍裝后背裂開一道口子，布條在風中甩動。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拔一根釘進肉里的鐵樁。小石頭咬著嘴唇，緊跟在后。他們的影子被雪光映在墻上，歪斜、斷裂、又被風撕碎。

鐵柱忽然停下。他低頭看腰間的布袋，手指摩挲著系繩。然后他解開，從里面取出那頁紙。火光早已熄滅，他卻仿佛還能看見那行字。他把紙折成方塊，塞進內袋最深處，壓在懷表上面。

小石頭抬頭看他。鐵柱沒動，只把刺刀換到左手，右手摸了摸左肩。那里空著，沒有重量了。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落在前方巷口。

巷子盡頭有道斷墻，墻外是荒街。雪還在下，鋪在瓦礫上，像一層未寫完的信紙。

鐵柱邁步。

一步，兩步。小石頭跟著。刺刀尖在凍土上劃出細長的線，像一道未完成的句讀。

鐵柱的右手突然抖了一下。他低頭，發現掌心滲出血，順著刺刀柄流下。他沒擦，任它滴落。血珠砸在雪上，暈開，又被新雪蓋住。

他們走到巷口。風迎面撲來，吹得軍裝獵獵作響。鐵柱停下，回頭望了一眼教堂后院。黑煙已散盡，只剩一片白茫茫。

小石頭喘著氣，手指摳著墻磚。鐵柱沒說話，只用刺刀指了指前方。小石頭點頭，挪步跟上。

鐵柱的左腿突然一軟，膝蓋砸進雪里。他沒叫，只用刺刀撐地，慢慢站起來。小石頭伸手想扶，被他推開。他站直，繼續走。

風雪中，他的背影越來越模糊。小石頭在后面追，腳步踉蹌。

鐵柱的右手再次抬起，摸向胸口。那里貼著一頁紙，一塊懷表，一截發帶。他指尖隔著布料，點了點那行字的位置。

然后他放下手，握緊刺刀。

前方巷道拐角，一道矮墻橫在雪中。墻后是空地，再過去就是舊城區的斷樓殘壁。鐵柱盯著那堵墻，腳步沒停。

小石頭忽然喊了一聲：“叔——”

鐵柱回頭。

孩子的手伸出來，指著墻根。那里半埋著一塊木牌，被雪蓋住大半。鐵柱走過去，用刺刀撥開雪。木牌露出一角，刻著字，漆已剝落，但還能辨認：**圣母堂**。

他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刺刀，狠狠砸下。木牌裂成兩半，埋進雪里。

他轉身，繼續往前走。

小石頭站在原地，看著那道裂開的木牌。鐵柱走出十幾步，發覺身后沒動靜，停下。

“走不走？”他問。

小石頭跑上來。兩人并肩前行。風雪吞沒了他們的腳印。

鐵柱的左手突然摸到腰間布袋。他停下，解開繩子，伸手進去。指尖觸到灰燼，溫的。他抓了一把，握緊，然后松開。灰從指縫漏下，混進雪里。

他系好布袋，繼續走。

前方街口，一輛燒毀的卡車橫在路中，輪胎焦黑，車窗碎裂。鐵柱繞過去，刺刀尖刮過鐵皮，發出刺耳的聲響。小石頭緊跟其后，踩著他的腳印。

鐵柱忽然抬手，示意停下。他蹲下，右腿幾乎跪地。他盯著卡車底盤下的陰影，看了幾秒，然后用刺刀撥開一堆碎磚。下面壓著半本燒焦的冊子，封面只剩一角，寫著“戰地”二字。

他沒拿，只用刀尖把它推回磚堆。

站起身時，他的左手扶了下腰。布袋還在，灰燼還在，那頁紙還在。

他抬頭看天。雪還在下，云層低垂，壓著整座死城。

他拄著刺刀，邁出一步。

又一步。

小石頭跟上。

他們的影子被雪光映在燒車殘骸上，扭曲，拉長，又被風撕碎。

鐵柱的右手突然收緊，刺刀柄發出輕微的響動。他的目光落在前方街角——那里立著一根斷旗桿，半截破布掛在上面，被風吹得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