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柱從下水道口爬出時,右腿的傷口已經(jīng)撕裂到皮肉翻卷。他伏在雪地里,膝蓋壓著半凝的血泥,左手仍死死護住胸前的布袋。相機還在,骨灰也在。他沒敢喘勻,只將下巴抵在凍土上,目光掃過教堂后巷的鐵柵欄。巡邏隊的燈影剛從墻頭掠過,留下一道斜切的光痕。
他拖著傷腿向前爬了五十米,雪鉆進斷裂的軍裝下擺,貼著潰爛的皮膚。到了暗門處,他用指節(jié)敲了三下短、兩下長。門縫開了一指寬,神父的臉在黑暗中浮現(xiàn),瞳孔因驚懼而放大。
鐵柱沒說話,只把相機從衣袋里抽出來,連同膠卷一并塞進神父手里。他的手指僵硬,指甲縫里嵌著煤灰和血痂。“藏進圣壇夾層。”他說,聲音像砂紙磨過鐵皮,“活著的人,不能白死。”
神父的手抖了一下,卻沒退縮。他低頭看著那卷膠片,仿佛能透過它看見名單上的名字。片刻后,他點頭,轉身消失在地窖深處。
鐵柱靠在石壁上,終于松開一直繃緊的腰腹。肩胛處的彈傷又滲了血,順著肋骨流進褲腰。他撕開軍裝前襟,用殘存的布條一圈圈纏住肩膀。布條浸透后,他停下動作,從貼身衣袋里摸出那支半截鋼筆。
筆身冰冷,沾著灰和血。他用牙齒咬開筆帽,倒出一點暗紅的液體——不是墨水,是他傷口滲出的血。他沒再看筆管,只將筆尖抵在舌尖試了試鋒口,然后攤開那面殘破的軍旗。
黑山支隊的旗子早已褪色,邊緣焦灼,中央的“黑”字只剩一道墨痕。他將旗面鋪在石臺上,左手壓住一角,右手持筆,緩緩寫下:“凡參與屠殺者,殺無赦。”
字跡歪斜,血順著筆尖滴落,在布面上暈開如刀痕。寫完最后一個字,他把筆擱在一旁,用未受傷的左手按住肩頭布條,深吸一口氣。
地窖門被推開時,火把的光先照進來。雷老幺提著油燈,阿炳跟在后面,兩人臉上都帶著風雪的裂痕。小石頭躲在神父身后,只露出半張臉。還有幾名幸存的護士和挑糞隊的青壯,陸續(xù)從角落走出,站在石室中央。
鐵柱沒站起來。他低頭看著那面血書,又抬頭掃視眾人。
“名單上的人,”他說,“有的是我戰(zhàn)友,有的是我親人。他們被列在‘已處理’三個字下面。明天,后天,輪到我們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
沒人說話。油燈的火苗在墻上跳動,映出扭曲的人影。
“我們不是來逃命的。”他聲音低,卻壓住了所有雜音,“我們是來討債的。南京的土里,埋著三千個沒來得及哭完的孩子。沈陽的雪下,壓著我全家七口人。他們連墳都沒有,只有灰。”
小石頭忽然往前邁了一步,拉住鐵柱的衣角。他的手小,凍得發(fā)紫。
“叔叔,”他聲音發(fā)顫,“殺人……會下地獄嗎?”
鐵柱低頭看他。片刻后,他蹲下,用左手撫住孩子的頭頂。那只手布滿老繭和刀疤,卻輕得像落了一片雪。
“我們不是殺人。”他說,“是把債收回來。你記住,每一個簽過名字、放過火、開過槍的,都欠著血。我們不殺,天不收,地不埋。”
他站起身,走到血書前,將右手掌心在肩頭傷口上用力一按。鮮血立刻浸透布條。他抬起手,將染血的掌心按在“殺無赦”三字下方。
血印清晰,五指如鉤。
他退后一步,沒說話。
神父第一個上前。他摘下十字架,塞進衣袋,顫抖著將手掌按在血書上。接著是雷老幺,阿炳,兩名特攻隊的老兵。一名護士咬破手指,將血抹在掌心,用力按下。一個挑糞的青年跪下來,磕了個頭,再按手印。
十一人,依次上前。
火光映在石壁上,血書像一面逆風的戰(zhàn)旗,懸在眾人頭頂。鐵柱站在最前,肩傷未止,卻挺直了背。
他從懷里取出三樣東西:一條褪色的發(fā)帶,一塊生銹的懷表,一支染血的鋼筆。他將它們疊在一起,塞進最貼身的內(nèi)袋。發(fā)帶是妹妹的,懷表是趙老栓留下的,鋼筆是沈清如交給他的。
“明日午夜,”他說,“經(jīng)下水道分批撤離。路線神父已記下。我斷后。”
小石頭猛地撲上來抱住他的腰,臉埋在他染血的軍裝上。
“叔叔,別死。”孩子的聲音悶在布料里。
鐵柱低頭,右手尚能動的四根手指,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叔叔答應你。”
話出口,他的目光卻已越過人群,落在地窖盡頭的通風口。風從鐵格縫隙灌進來,吹動血書的一角,嘩地一聲,像戰(zhàn)旗被風撕開。
他沒再說話。
油燈的火光突然跳了一下,照見他左眉骨的月牙形疤痕。那道疤在光下泛著白,像一道凝固的閃電。
他轉身走向角落,從墻縫里抽出斷刃,插回腰間。刀柄沾了血,握上去滑膩。他用布條纏了兩圈,打結。
雷老幺低聲問:“武器還夠嗎?”
“夠。”鐵柱說,“只要還有一個人能走,就能殺一個。”
阿炳從背后卸下機槍,拆開彈匣檢查。子彈只剩十七發(fā)。他沒吭聲,只把彈匣拍回原位。
神父站在血書前,低聲念了一句禱詞,然后閉嘴。
鐵柱靠在石壁上,閉眼片刻。再睜眼時,眼里沒有痛,沒有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靜。
他抬起手,看了看掌心干涸的血痕。
然后,他走向地窖最深處的木箱,掀開蓋子。里面是最后三枚手雷,兩把刺刀,半包炸藥。
他取出一枚手雷,擰開底蓋檢查引信。引信有些受潮,他用布條擦了擦,重新擰緊。
小石頭蹲在箱邊,盯著他手里的動作。
“叔叔,”他小聲問,“我們……真的能贏嗎?”
鐵柱沒抬頭。他把那枚手雷放進懷里,貼近相機和骨灰。
“贏不贏,不重要。”他說,“重要的是,這條路,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