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虜的牙齒在寒風中打顫,不是因為冷。鐵柱的斷刃貼著他喉結緩緩下滑,在軍服上劃開一道濕痕。那人想往后縮,卻被鐵柱一把拽住領口,拖進雪溝。雪沒到大腿,每一步都像在泥沼里撕扯。鐵柱的右腿從膝蓋往下已全然麻木,血順著綁腿滲出,混進雪里,留下斷續的暗紅印記。
他沒說話,只用左手拍了拍胸口——鋼筆、殘紙、懷表,還在。那聲音像是從凍土深處傳來,微弱卻未斷。俘虜被拖行時手腳亂扒,指甲翻裂,指尖摳進凍土縫隙,想停下。鐵柱俯身,刀尖挑起他下巴,聲音壓得極低:“你若死在這兒,我便一把火燒了這萬人坑,讓你們的魂,永世不得超生。”
俘虜瞳孔猛地一縮,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終于不再掙扎。
雪勢稍緩,月光斜照在遠處一片焦黑的空地上。尸堆如山,層層疊疊,有的已燒成炭骨,有的還裹著殘破布片。風一吹,灰燼打著旋飄起,落在雪面,像燒盡的紙錢。鐵柱停下腳步,將俘虜狠狠摜在凍土上。那人趴在地上,額頭撞出血,卻不敢抬頭。
鐵柱蹲下,從懷中取出鋼筆。筆身冰涼,他用雪水在一根斷裂的腿骨上慢慢寫下三個字:林秀英。筆尖劃過骨面,發出細微的刮擦聲。他將筆尖抵在俘虜眼前:“她寫日記,寫到最后一刻。你敢說她沒存在過?”
俘虜盯著那三個字,身體突然劇烈一震。他嘴唇哆嗦,想開口,卻只吐出一口白氣。鐵柱沒等他回答,一把將他拽到尸堆邊緣,指著那片被火焚過的區域:“挖。”
俘虜跪在凍土上,雙手刨進灰燼與碎骨之間。指甲很快崩裂,滲出血,混著灰土變成黑泥。他動作極慢,故意避開幾處明顯的人骨殘骸。鐵柱站在他身后,斷刃輕輕搭在他肩上。時間一寸寸過去,風卷著灰撲在兩人臉上,俘虜終于從一具半埋的尸骸旁扒出一角布料——灰白底,紅邊,是護士服的殘片。
他手一抖,差點癱倒。
鐵柱俯身,親手將尸骸周圍的灰土撥開。肋骨斷裂處,卡著半截鋼筆。筆帽燒得變形,但筆桿上的刻痕清晰可見。他伸手取出,與自己懷中的那支并在一起。一模一樣。
他沒出聲,只將兩截筆握在掌心,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目光如刀,釘在俘虜臉上:“她是怎么死的?”
俘虜喘著粗氣,忽然咧嘴笑了,笑聲干澀:“山田親口說的……她死前還在寫。寫你們的墳志銘。”
鐵柱猛地揪住他衣領,將他整個人提起來撞向尸堆。骨頭碎裂聲響起,俘虜悶哼一聲,嘴角溢血。鐵柱盯著他,一字一頓:“那你記住她的名字。林——秀——英。”
他松開手,轉身走向坡下。那里堆著幾根干枯的松枝,是從鐵路旁拆下的枕木殘段。他將枝條拖回尸堆旁,一層層壘起。柴堆高過膝蓋,他從懷中取出那面繳獲的日軍軍旗,撕下內襯布條,浸透隨身攜帶的槍油,塞進柴堆底部。
火折子劃過凍空,一點火星落下。布條燃起,火苗竄上松枝,噼啪作響。起初火勢微弱,風一吹便幾近熄滅。鐵柱蹲下,用身體擋住風,將懷表蓋打開,讓表盤對著火焰。那道裂痕在火光中愈發清晰,指針仍停在十一點四十分——林秀英最后出現的時間。
火終于燒旺。烈焰吞噬尸堆,骨節在高溫中爆裂,發出噼啪聲。鐵柱站在火前,一動不動。火光映在他臉上,左眉的疤痕泛著暗紅,右手指節因握刀過久而發白。一滴水落在手背上,他沒去擦。
俘虜癱坐在火光外,看著那具護士服殘骸被火焰卷起,化作灰燼。他忽然抬起手,想去捂臉,卻被鐵柱一腳踹翻。
“看清楚。”鐵柱低吼,“看清楚你們干了什么。”
火勢漸高,整片尸堆陷入烈焰。鐵柱從懷中取出一塊粗布袋,蹲在火堆邊緣,用斷刃輕輕撥開未燃盡的骨灰。他一片片撿拾,將那些細碎的灰燼小心裝入袋中。動作極慢,像在整理遺物。布袋漸漸鼓起,他將其貼身塞進衣內,緊貼胸口。
俘虜趴在地上,聲音顫抖:“你……你帶不走她的。她已經……化了。”
鐵柱站起身,火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影。他低頭看著俘虜,緩緩抽出鋼筆,筆尖在火光下閃出一點寒光。他將筆插入俘虜軍服的口袋,只留下半截筆身在外。
“她沒化。”他說,“她在我心里,一筆一劃,寫到了今天。”
他轉身,邁步走向荒野。雪地留下一串血腳印,斷續延伸。火仍在燒,尸堆坍塌,骨灰隨風飄散,一部分落進布袋,一部分沾在他軍裝的褶皺里。
他走得很慢,右腿每邁一步都像在撕裂筋骨。但他沒停。風從背后吹來,帶著焦味和雪腥。他左手始終按在胸口,護著那袋灰燼。
遠處,城市輪廓隱在雪幕之后,燈火未明。鐵柱的腳步沒有轉向任何一條已知的路徑。他只是往前走,像背著一座山。
布袋里的灰輕輕晃動,有一小撮從縫口漏出,落在雪上,瞬間被覆蓋。
他右手握緊斷刃,刃口朝前,刀尖滴落的血在雪地上畫出一條斷續的線。
風突然停了。
火堆最后一塊骨頭在高溫中炸裂,碎片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