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柱的指尖還沾著血,筆尖懸在紙面,那滴血遲遲未落。地窖木門猛地一震,雷老幺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刀劈進寂靜:“下水道炸了,前段塌了!”
鐵柱收筆,塞進衣袋,動作干脆。他俯身抱起小石頭,孩子額頭滾燙,呼吸微弱。神父想伸手接,鐵柱沒松手,只說:“準備撤離。”
地窖里人擠人,傷員靠墻蜷著,孩子被母親死死摟在懷里。鐵柱走到墻邊,抓起斷刃,在磚縫上敲了三下。雷老幺、阿炳、李大山立刻圍過來,臉上全是灰,眼里卻亮著。
“原道不通?!辫F柱聲音不高,卻壓住了所有雜音,“走北線——刑場那邊,鬼子不會守。”
雷老幺皺眉:“那地方是死地?!?
“現在每條路都是死地?!辫F柱盯著他,“可死地沒人守,活路才有鬼子。”
阿炳點頭:“走暗道。”
鐵柱轉身,對神父說:“帶人跟緊,傷員分兩組,能走的扶著,不能走的抬?!彼D了頓,“別出聲,金屬物件全收了。”
隊伍開始移動。地窖暗門被掀開,下面是黑不見底的下水道口。鐵柱第一個下去,右腿剛踩上鐵梯,布條就滲出血來。他咬牙撐住,等最后一個人下來,才合上暗門。
火柴劃亮,只夠照出前方三步。墻濕滑,滿是青苔,腳下是半尺深的污水,踩下去咕咚作響。鐵柱走在最前,斷刃橫在身側,隨時準備格擋。雷老幺斷后,槍口朝外。
通道狹窄,人貼著墻走。一名傷員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側邊深溝栽去。鐵柱伸手去抓,只扯下一片衣角。那人墜入水中,濺起的水聲在管道里回蕩。
“別動!”鐵柱低喝。
上方傳來腳步聲,還有犬吠。
雷老幺立刻帶兩人返身,從麻袋里掏出沙袋和短木梁,塞進塌口縫隙。阿炳撕下軍裝布條,纏在木梁上減震。李大山用斷槍桿頂住上方磚縫,防止進一步塌陷。
鐵柱蹚水過去,探頭看溝底。傷員卡在鐵架上,腿被劃開一道口子,血混在污水里散開。他跳下去,背起人,水沒到胸口。
“摘掉所有金屬?!辫F柱下令,“子彈退膛,槍栓卸了。赤腳走,布條裹口?!?
沒人說話,全照做。
隊伍改走側壁排水槽,窄得只能側身。鐵柱背著傷員,肩膀卡在磚棱上,每挪一步都磨出血。小石頭在他背上發抖,嘴里還在念“阿姨”。
犬吠越來越近,火把光從通風口漏下來,掃過頭頂。隊伍屏息貼墻,連呼吸都壓成一絲細氣。一只軍犬的爪子踩在通風口鐵網上,鼻息噴在縫隙間。
鐵柱一動不動,汗混著污水流進眼睛。
狗被牽走了。腳步聲遠去。
鐵柱抬手,三指一屈,隊伍繼續前行。
通道終于出現斜坡,往上通向一扇銹死的鐵柵。鐵柱用斷刃撬開鉸鏈,眾人逐一鉆出。外面是荒坡,積雪未化,枯草伏地。
鐵柱最后一個出來,剛站穩,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前方是萬人坑。
尸骨堆成小山,層層疊疊,有的燒得只剩焦黑骨架,有的還掛著破衣。凍土上插著一根旗桿,太陽旗被風撕成幾縷,像條死蛇掛在上面。
隊伍僵在原地。
一名隊員突然彎腰嘔吐,接著跪地痛哭。另一個抱住頭,嘴里念著“爹……娘……”。小石頭睜眼看了片刻,猛地扭頭,干嘔幾聲,昏了過去。
神父想上前安撫,鐵柱抬手攔住。他把小石頭交給神父,自己走向尸堆。
每一步都踩在碎骨上,咯吱作響。
他走到旗桿前,雙手握住旗桿,猛力一拔。旗子帶起一串凍土,旗桿尖端插著一塊殘破的臂章,上面“黑山支隊”四字依稀可辨。
鐵柱將旗子反卷,旗面朝下,旗桿倒轉。他蹲身,用斷刃在凍土上鑿出一個深坑,再將旗桿狠狠釘入,旗面被土埋了大半,只留一角在風中抖。
他站直,轉身面對眾人,聲音不高,卻穿透寒風:“今日我們活著出去,不是逃——是帶他們的名字走!”
沒人應聲。
“他們沒名字,沒墳,沒紙錢。”鐵柱指著尸堆,“可我們活著,他們的名字就在我們嘴里,就在我們腳下!”
一名隊員慢慢站直。
“此仇不報,我陳鐵柱死不瞑目!”
雷老幺摘下帽子,低頭。阿炳、李大山跟著照做。其他人陸續起身,有人抹臉,有人握緊拳頭。
鐵柱走回隊伍前頭,從懷中取出那頁殘紙,展開一角,塞進小石頭衣袋。他沒說話,只拍了拍孩子的肩。
隊伍開始移動。
踏過殘雪,繞開尸堆,向城北荒野前行。鐵柱走在最前,右腿每邁一步,血就從布條里滲出,在雪地上留下斷續的紅點。
走出半里,前方出現一道矮墻,墻后是廢棄的崗哨。鐵柱抬手示意停下,自己伏地向前爬行。墻根有新踩的腳印,三道,朝東而去。
他退回隊伍,低聲道:“有人剛走過,沒穿軍靴?!?
雷老幺問:“追?”
“不?!辫F柱搖頭,“繞過去。我們的目標不是人,是路。”
隊伍改道,貼著溝壑邊緣前行。風從北面刮來,帶著尸臭和焦味。鐵柱突然停步,抬手。
前方雪地里,半截手臂露在凍土外,手指蜷著,掌心攥著一張紙。
他走過去,蹲下,用斷刃輕輕撬開手指。紙片潮濕,但字跡還在:“……替我看看真正的太平?!?
鐵柱將紙疊好,放進內袋,緊貼鋼筆。
他站起身,望向遠處荒野。天邊泛白,雪未停。
“走。”
隊伍繼續前行。
鐵柱走在最前,手按在胸口,隔著軍裝,能摸到懷表的棱角、鋼筆的硬身、殘紙的邊角。
風卷起雪粒,打在臉上。
他右腿的布條終于崩開,血順著小腿流進靴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口上。但他沒停。
走出一里,前方出現岔路,一條向北通荒村,一條向東通鐵路。鐵柱停下,從衣袋取出一張燒焦的紙片,邊緣卷曲,上面有幾行字,墨跡被水泡過,但還能辨認。
他盯著紙片,忽然抬眼,看向鐵路方向。
“走那邊?!?
雷老幺皺眉:“那邊有巡邏?!?
“巡邏有間隙。”鐵柱收起紙片,“我們卡時間?!?
阿炳低聲問:“要是他們改路線呢?”
鐵柱看著鐵路,聲音沉下去:“那就等下一個間隙?!?
他邁步向前,右腳剛落地,靴子突然一滑,整個人向側邊歪去。他伸手撐地,斷刃插進凍土才穩住。
雪地里,露出半塊銹鐵,像是軌道殘件。
鐵柱盯著它,慢慢伸手,將斷刃從土里拔出,刃口沾著黑泥。
他抬頭,望向鐵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