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4.6.8，晨)

晨光，是慘白的。它透過未拉嚴的亞麻窗簾縫隙，斜斜切在溫梔空蕩的公寓地板上，像一道凝固的、冰冷的傷口。空氣里有浮塵在光柱里緩慢游弋，寂靜無聲。只有冰箱壓縮機偶爾啟動的嗡鳴，證明時間還在流淌。

溫梔蜷在布藝沙發的一角，赤著腳，指尖無意識地捻著抱枕上一根脫落的線頭。昨夜又沒睡好，眼底浮著淡淡的青影。她望著那道慘白的光，思緒是空的，像被抽干了水的河床，只剩下嶙峋的石頭。

“叮——”

手機屏幕毫無預兆地亮起，一聲短促的推送提示音，在死寂的空氣里炸開，尖銳得刺耳。溫梔的睫毛顫了一下，像受驚的蝶翼。她遲緩地移過目光。

屏幕頂端，一行加粗的黑體字，帶著不容置疑的殘酷，直直撞入眼簾：

「無名英雄紀念日：追憶十年前舍己救人少年沈硯，英雄事跡首度公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粗暴地按下了暫停鍵。血液似乎瞬間從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臟，又在下一秒被凍結。指尖的溫度驟然褪去，只剩下冰涼一片。她甚至能感覺到那涼意順著指尖的神經末梢，一路攀爬，凍僵了手臂，凍結了胸腔里那顆麻木跳動的東西。

她沒有點開。甚至沒有解鎖屏幕。只是那樣死死地盯著那行字，仿佛要用目光將它灼穿、焚毀。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進她早已千瘡百孔的記憶里。沈硯。這個名字，是她心底一道永不結痂的疤，經年累月，一碰就鮮血淋漓。

視線狼狽地逃離那刺目的屏幕，倉惶地投向窗臺。

那里，一盆梔子花安靜地立著。墨綠的葉片油亮，枝頭綴著幾個緊緊包裹的花苞，青白色，像少女攥緊的小拳頭。初夏的風，帶著微醺的暖意從窗縫擠進來，卷起一絲若有似無的、清冽又帶著微苦的香氣。

是梔子。

這熟悉到刻骨的氣息，瞬間化作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不容抗拒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將她從這2024年死水般的清晨，狠狠拖拽回了十五年前那個同樣彌漫著梔子花香的、兵荒馬亂的夏天。

(時間：2009.8，夏末)

蟬鳴聒噪，撕扯著江城一中舊校區午后悶熱的空氣。陽光白花花地砸在坑洼的水泥地上，蒸騰起一股混合著塵土和青草被曬焦的燥熱氣味。

溫梔局促地站在初二（三）班教室門口，手指用力絞著身上那件嶄新的、漿洗得過分硬挺的藍白校服下擺。布料粗糙，摩擦著脖頸細嫩的皮膚，帶來一陣陣細微的刺癢。教室里嗡嗡的議論聲像無數只小蟲，鉆進她的耳朵，讓她耳根發燙。她能感覺到那些好奇的、審視的、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的目光，粘稠地落在自己身上。

剛從鄉鎮中學轉來，溫梔覺得自己像一顆被誤投進陌生水域的石子，格格不入，沉甸甸地墜著。母親為了讓她進這所市重點，幾乎耗盡了積蓄和人脈。此刻，母親疲憊的面容和昨夜匆匆離去的背影還在她眼前晃動——為了支付高昂的借讀費和房租，母親必須立刻投入那份需要熬夜的紡織廠工作。溫梔胃里像灌進了一瓶冰涼的汽水，咕嘟咕嘟冒著酸澀的氣泡。

“溫梔同學，進來吧。”班主任是個面容和藹的中年女教師，聲音溫和，卻無法驅散溫梔心頭的惶恐。

她低著頭，幾乎是小跑著穿過教室，坐到那個靠窗的、唯一空著的座位上。老舊木椅發出“吱呀”一聲呻吟。她不敢看四周，只盯著自己磨得發白的舊帆布鞋鞋尖，新校褲的褲腿似乎長了半寸，笨拙地堆在腳踝。

“安靜！準備集合升旗！”班主任的聲音拔高，蓋過了底下的騷動。

溫梔像被赦免的囚徒，立刻跟著人流涌出教室。走廊里擠滿了穿著同樣藍白校服的學生，人聲鼎沸，汗味、洗發水味、還有不知誰啃了一半的油條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屬于新環境的、令人眩暈的氣息。她被人流裹挾著，跌跌撞撞地走向操場。

操場的景象讓她微微睜大了眼。這里比她原來的學校大了好幾倍，雖然舊，但跑道是真正的暗紅色塑膠，不再是坑洼的煤渣地。只是塑膠在烈日炙烤下散發出一種濃烈的、帶著點化工感的橡膠味。

升旗儀式冗長。領導在銹跡斑斑的鐵皮講臺上講話，聲音通過劣質擴音器傳出，帶著刺耳的電流雜音，內容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溫梔站在新班級隊伍的末尾，陽光毒辣地曬著她的后頸，汗水順著脊椎溝悄悄往下淌，校服后背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她有些暈眩，眼前白花花一片，只想快點結束。

“……下面，由初三（一）班沈硯同學，就上周翻越學校圍墻外出行為，作深刻檢討！”

這個名字被念出來時，溫梔明顯感覺到周圍的氣氛微妙地一滯，隨即涌起一陣壓抑的興奮和竊竊私語。

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瞇著眼看向前方的升旗臺。

一個高挑清瘦的身影，逆著刺目的陽光，一步步走了上去。他穿著同樣的藍白校服，卻顯得格外挺拔利落，像一棵小白楊。陽光太烈，溫梔一時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一個清晰的、被光線勾勒出的剪影輪廓。

他站定，接過話筒。沒有預想中的垂頭喪氣或羞愧難當，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坦蕩的平靜。

“各位老師，同學們，我是初三（一）班沈硯。”聲音透過話筒傳來，清冽，干凈，像山澗里敲擊石塊的溪水，瞬間穿透了燥熱的空氣和擴音器的雜音，清晰地落入每個人耳中，包括溫梔。“上周三下午，我因個人原因，私自翻越學校西側圍墻外出，嚴重違反了校規校紀……”

他的檢討內容平平無奇，無非是承認錯誤、保證不再犯。但奇怪的是，他那清冽的聲線，和那份站在烈日下念檢討也依舊從容不迫、甚至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姿態，竟奇異地吸引住了溫梔的注意力。他語速平穩，不疾不徐，沒有刻意煽情，也沒有敷衍了事。陽光落在他微微揚起的下頜線上，勾勒出少年人初顯硬朗的弧度。

溫梔第一次覺得，原來念檢討……也能念得……有點帥？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臉頰莫名地有點發燙。她努力想看清他的五官，但陽光太盛，只在他周身鍍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就在她努力分辨時，臺上少年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視過下方的新生區域。那目光短暫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在她所在的方向停頓了微不可查的一瞬。溫梔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識地低下頭，像做了什么虧心事。等她再鼓起勇氣抬頭時，他的目光已經移開，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她的錯覺。

“……我會以此為戒，遵守校紀，努力學習。檢討完畢。謝謝大家。”他微微頷首，干脆利落地結束了發言，放下話筒，轉身走下臺。背影在刺目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解散！”隨著一聲令下，凝固的隊伍瞬間化作喧囂的潮水。

溫梔被人流推搡著，懵懵懂懂地朝著舊教學樓的方向走。舊校區與新教學樓隔著一條窄窄的甬道，這邊顯得更加破敗荒涼。斑駁脫落的墻皮，爬山虎瘋狂地纏繞著廢棄的報欄，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苔蘚和舊木頭的氣息。

她腳步虛浮，腦子里還殘留著剛才升旗臺上那個逆光的剪影和清冽的聲音。一種莫名的、混雜著好奇與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在心底悄然滋生。

就在這時，眼角余光瞥見圍墻根下，一點突兀的白。

她停下腳步，撥開幾叢雜亂瘋長的狗尾巴草。

一朵梔子花。

它顯然被踩踏過，邊緣發黃卷曲，幾片花瓣殘缺不全，沾著褐色的泥土，早已失去了鮮活時的飽滿與清香，只剩下干枯的慘白。它孤零零地躺在潮濕的墻角，像被遺忘的、褪色的舊夢。

鬼使神差地，溫梔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了它。花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殘留著一點若有似無的、幾乎被塵土味掩蓋殆盡的淡香。

這朵被遺棄的、枯萎的梔子花，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闖入了她兵荒馬亂的轉學第一天。它像一個不期而遇的句點，又像一個充滿未知的破折號。

溫梔從書包里拿出那本嶄新的、封面印著素雅小花的日記本。翻開硬質的封面，露出里面雪白光滑的紙頁。第一頁，還是一片空白，等待著書寫。

她將手中那朵干枯的梔子花，輕輕、輕輕地夾在了日記本的扉頁。

花瓣緊貼著紙面，留下一個模糊的、帶著泥土痕跡的印子。

這是江城給她的第一個印記。

也是關于那個名叫沈硯的少年，最初的、帶著灰塵與陽光氣息的模糊輪廓。

她的故事，她的暗戀，她的疼痛，都從這朵被踩過的枯花開始，悄然埋下了宿命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