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遁燈影
- 風火琉璃
- 唐鈺南
- 4416字
- 2025-07-28 18:24:51
沉重的門栓“哐當”一聲落下,徹底堵死了角門里最后的光。李彥像一袋破爛麻布,被狠狠摔進巷子深處冰冷的泥水坑里。冰涼的雨點子混著臟水坑里濺起的泥湯,拍在他凍得麻木發木的光腳背上。那點劫后余生的熱氣,刷一下沒了影。
巷子那頭,裴府最里頭的僻靜廂房。一盞孤燈,搖著點暖黃的光暈。
謝云湄摟著琉璃。小姑娘瘦小的胸脯還在抽動,眼泡通紅。對面坐著老仆忠伯,頭發胡子都白了,身子骨卻挺得筆直像顆老松樹,眼珠子亮得能穿透人。
“云娘子,”忠伯把聲音壓得又低又沉,古銅色的臉繃得死緊,“老爺的火暫時壓住了,可沒滅干凈。‘三指閻’那伙吃人的豺狗,肯定在外頭巷子里蹲著呢!杜公那邊,還有白天書房里那幫小爺們的眼線…這小乞兒要是還在長安城晃蕩,明兒一早,一準兒進了野狗肚子!”
“只能指望薩保了。”謝云湄點了點頭,手指頭無意識地搓著掌心那塊溫潤的羊脂白玉佩,那是她姐云裳的舊物。“忠伯,你得辛苦一趟,手腳務必干凈利落,把人送到安薩保的西市貨棧里去。靠老爺當年對薩保那點人情,再加上咱們的交情,收留個沒爹沒娘的苦小子,他安歸仁該點頭。這人哪,”謝云湄頓了頓,眼波深處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眼珠子就認錢,骨頭縫里都透著算計,可他說出的話還算個數,尤其忌憚長安城里官面上的人物。小彥那點小聰明,那股子…勁兒頭,”她語速慢下來,“擱在薩保的買賣場里,搞不好真能刨出條活路。記住提醒老安一句,這孩子身上沾了點麻煩,總是個問題,我想來想去,還是給告訴他,他心里有個數。”
“老仆明白!”忠伯二話不說,猛地站起來,朝著謝云湄利落一拱手,轉身就大步邁出門檻,扎進了回廊的暗影里。
忠伯剛走,裴隱就帶著趙七走了進來。趙七悄無聲息地合上門,自己守在了外面,像一道沒有聲息的影子貼在門板上。
廂房里,琉璃還在謝云湄懷里啜泣,眼泡腫得跟桃子似的,恨恨地瞪著父親。裴隱的目光掃過女兒,最終落在謝云湄臉上。他沒坐下,直接走到屋子中央,腳步帶著點沉甸甸的味道,。
“人都走了?”謝云湄輕聲問,羊脂玉佩溫潤的觸感讓她稍微定了定神。
裴隱沒立刻回答。他走到墻邊一個不起眼的花梨木立柜旁,伸手挪開上頭幾本厚厚的舊賬冊。指尖在一個不起眼的銅釘子上摩挲了一下,輕輕敲了敲柜子內壁的木板。篤、篤——聲音沉悶,帶著回響。
謝云湄的眼神一凝。琉璃也抽噎著抬起淚眼。
“那小子,人不見了?”裴隱終于開口,話是對著謝云湄說的,眼睛卻死死盯著柜子深處那點幽暗,“‘三指閻’的鼻子比狗還靈,薩保的貨棧也不是銅墻鐵壁。長安城里,多少雙眼睛盯著裴家?”他拍了拍柜子側板,一塊暗紅色的磚石悄無聲息地往里陷進去半寸,露出后面黑黢黢的一點縫隙。一股陰冷、帶著陳年灰塵和淡淡霉味的氣息瞬間涌了出來,讓琉璃打了個寒噤。
“爹!李彥他……”琉璃猛地從母親懷里掙出來,聲音帶著哭腔拔高。
“他死不了!”裴隱的聲音斬釘截鐵,扭頭狠狠剜了琉璃一眼,“但留在長安城,他就得真死!明槍暗箭,他一個泥腿子扛得住?杜衡那只老狐貍!”他聲音沉沉地吐出這個名字,帶著刻骨的忌憚,“他那雙眼,跟鉤子似的釘在那小子身上!他杜衡是什么人?十年前兵部跺跺腳,半個長安城都得噤聲的主兒!現在瞧著是虎落平陽,可誰知道他那爪子還藏著幾分力道?他已經聞出那小子身上不尋常的味道了!留他在明處?是嫌他死得不夠快!”
“那元明…”謝云湄蹙眉。
“別提那個蠢貨!”裴隱猛地打斷,眉頭擰成一個死結,眼里全是恨鐵不成鋼的怒火,“跟著崔恕那幫豺狼,好的不學,盡學些下作手段!當著我的面都敢使陰招,背地里還不知怎么盤算!我管得了他的人,管不住他那顆腌臜心!他巴不得那小乞兒立刻消失!”
他走到桌邊,手指關節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發出“叩叩”的輕響,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至于安歸仁,那個粟特商人?”裴隱嘴角扯出一個近乎冷酷的弧度,“鉆進錢眼里的精明鬼!重諾?懼憚官面?是不錯。可他是生意人!把他卷進這些烏七八糟的麻煩里,是嫌安家貨棧垮得不夠快?還是嫌他安薩保舍不得把那‘麻煩’扭送官府,或者干脆丟到亂葬崗一了百了?”
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仿佛壓了千斤巨石,帶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種刀尖上行走的算計。“所以,人不能送走。起碼現在,不能以‘李彥’的身份大搖大擺地送走。”他的目光掃過角落那個黑黢黢的柜子,“我們府里,后院雜物房地板底下,你知道的那條舊道。那小子暫時藏在那兒。有水,有夠三天的干糧。那頭…鄭老六的香料行會接應。趙七親自安排的,手腳干凈。”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如刀,“等明兒外頭鬧騰起來,風聲說他不知在哪個亂墳崗喂了野狗了,等這陣風頭稍稍松點……”他看向謝云湄,“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挪出去。換個身份,送到真正沒人知道、也找不到的地方。”他加重語氣,“這事兒,忠伯也得瞞著。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條漏風的縫,多一分危險。”
琉璃聽得眼睛瞪得溜圓,連抽泣都忘了。謝云湄緊握玉佩的手指慢慢松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看著丈夫眼里的血絲和深藏的驚濤駭浪,終于明白了這一番看似冷酷無情的驅逐之下,那份幾乎被血腥氣淹沒的、狠厲的庇護。
“是為了…護著他?”琉璃帶著濃重的鼻音,小聲問出來,聲音里沒了恨意,只剩下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希冀。
裴隱沒直接回答女兒的話。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那個平日里冷硬如鐵的戶部郎中面具裂開了一絲縫隙,露出底下深重的疲憊和一絲屬于父親的無奈。“琉璃,”他聲音低下去,“這長安城的水,太深,太渾。有些事,知道得越少,活得越安穩。護著他,也是護著裴家,護著你。”他看向女兒通紅的眼睛,后半句含糊在喉嚨里,“…總不能真讓你娘知道,我害了她女兒的恩人。”
他轉過身,背對著搖曳的燭火,高大的身影在墻上投下長長的、搖曳不定的陰影,顯得格外孤寂。“趙七,”他沖門外沉聲喚道,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去,再檢查一遍密道。找香料行的鄭老六,讓他機靈點,把人看住了。那小子…性子野,別讓他自作聰明跑出去壞了事!”
門外,趙七那毫無情緒的聲音應道:“是。”隨即是輕微的腳步聲迅速遠去,消失在回廊的暗影里。
燭光在謝云湄手中的玉佩上流淌,映出溫潤的光澤。廂房里暫時安靜下來,只有窗外風雨敲打窗欞的沙沙聲。密道里的李彥此刻如何?無人知曉。但這間點著孤燈的廂房,仿佛一個脆弱的避風港,暫時隔開了門外呼嘯的風雨刀劍,也隔開了那些在黑暗中覬覦、想要李彥性命的各路人馬。一場由冷酷父親親手導演的“失蹤”大戲,正悄然拉開帷幕。
與此同時,長安城西市,那個胡姬酒肆——龍膏春夜館,二樓雅間。
裴元明灌了一口令人神爽的龍膏就,弦管鏘鏘伴著他心頭的憋悶和一絲莫名的興奮。他重重放下酒杯,杯底磕在桌上發出脆響。
“杜先生,您說這叫什么事兒?我爹也真是…為了個小乞丐,至于嗎?還搞什么沙盤推演,簡直…簡直丟份兒!”他撇著嘴,滿臉不屑,“要我說,直接打死扔灞水喂魚多省事!那小子懂個屁的兵陣,不過是走了狗屎運,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我看他八成是偷看了哪本破書,裝神弄鬼!”
杜衡端坐在他對面,手里把玩著一個空酒杯,渾濁的老眼半瞇著,似聽非聽。窗外是迷蒙的春雨和搖曳的柳枝。他看似在聽裴元明抱怨,心思卻早已飄遠。李彥那雙在沙盤前驟然亮起、又瞬間熄滅的倔強眼睛,那脫口而出的精準破陣之法,還有那卷在石室中化為朽泥的奇異兵書…這些碎片在他腦中盤旋,拼湊出一個讓他隱隱不安的輪廓。尤其當裴元明無意中嘟囔出“破書”二字時,杜衡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緊!
就在這時——
雅間臨窗的裴元明,忽然指著窗外柳林深處,帶著幾分醉意和好奇:“咦?杜先生您看,那是什么燈?飄忽忽的,顏色怪滲人的…”
杜衡順著他的手指望去。
只見柳林深處,風雨飄搖中,一盞幽幽的青燈,正無聲無息地懸浮著!那光,不是溫暖的黃,也不是喜慶的紅,而是一種冰冷、慘淡、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青綠色!它忽高忽低,飄忽不定,像是有生命一般,在漆黑的柳枝間緩緩游弋。被那青光映照的柳條,扭曲變形,如同鬼爪。周圍濃重的黑暗,非但沒有被驅散,反而因為這青燈的存在,顯得更加深邃、粘稠、充滿不祥!
杜衡的瞳孔在瞬間縮成了針尖!
他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慘白如紙。手中的酒杯“啪嚓”一聲,竟被他生生捏碎!鋒利的瓷片劃破掌心,鮮血混著酒液滴落,他卻渾然不覺!
“幽…幽冥引路…青磷…古戰場…”幾個破碎、顫抖、充滿極致恐懼的音節從他牙縫里擠出來,聲音低啞得如同鬼魅。
“杜先生?您怎么了?”裴元明被杜衡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嚇了一大跳,酒都醒了大半,愕然地看著他。
杜衡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出刺耳的聲響。他看都沒看裴元明一眼,也顧不上掌心的傷口和淋漓的鮮血,只倉皇地、近乎失態地低吼了一句:“夜深了!告辭!”話音未落,人已如一陣狂風般卷出了雅間,腳步踉蹌卻快得驚人,轉眼就消失在樓梯口的黑暗中,仿佛身后有惡鬼在追趕!
留下裴元明一個人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看著桌上碎裂的酒杯和點點血跡,完全摸不著頭腦。“這…這老家伙…發什么瘋?”
裴府后院,雜物房密道入口。
趙七悄無聲息地滑入黑暗。他點燃一支細小的牛油蠟燭,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腳下濕滑的石階和粗糙的洞壁。空氣中彌漫著泥土、霉菌和一絲寒意。
他一步步向下,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里被放大。按照計劃,李彥應該蜷縮在下面那個小小的石室里。
然而,當他踏進石室時,蠟燭的光暈里,空無一人。
趙七的心猛地一沉。他舉著蠟燭,仔細檢查。干糧袋被撕開一個口子,幾塊餅渣散落在地。角落的石壁上,有幾道新鮮的、深深的抓痕。靠近入口的地面上,有一小灘未干的水漬,形狀不規則,不像雨水滴落。空氣中那股寒意似乎更重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后頸發涼的詭異感。
人呢?
趙七的臉色在燭光映照下變得極其難看。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獵豹,無聲而迅捷地搜索著石室的每一個角落,甚至敲擊墻壁檢查是否有其他暗道。沒有!什么都沒有!一個大活人,就這么在裴府最隱秘的密室里,在自己親自布置的眼皮子底下,憑空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這些指向不明、更添詭異的痕跡。
一股寒意,比這地底的陰冷更甚,順著趙七的脊椎骨悄然爬升。他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土層和磚石,感受到了某種超出他理解范疇的、無聲的威脅。
裴府內院。
風雨似乎小了些,但夜色更濃。一個巡夜的家丁提著燈籠走過花園小徑,忽然感覺一陣莫名的寒意。他下意識地抬頭——
只見高高的內院圍墻之上,一盞幽幽的青燈,正靜靜地懸浮在那里!
那青色的光芒,冰冷、慘淡!它無視風雨,無聲燃燒,像一只來自幽冥的冰冷眼眸,穿透雨幕,靜靜地、毫無感情地俯視著整個裴府。燈籠里的火光在青芒映照下,顯得黯淡而無力。
家丁的呼吸瞬間停滯,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手中的燈籠“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燭火跳動了幾下,熄滅了。他連滾帶爬地后退,喉嚨里發出驚恐的嗬嗬聲,連滾帶爬地沖向有光亮的地方,嘴里語無倫次地喊著:“青…燈!墻上有青燈!”
那盞青色的燈影,在風雨飄搖的春夜里,成為了裴府上空一個無聲而恐怖的注腳。密室失蹤的李彥,酒肆失態的杜衡,墻頭詭異的青燈…所有線索,都指向了那深不可測的黑暗與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