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的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

林薇趴在濕漉漉的草叢里，吉利服上的布條沾滿泥漿，和周圍的灌木融為一體。她已經保持這個姿勢三個小時了，右眼始終貼著步槍瞄準鏡，十字準星牢牢鎖在百米外的敵方崗哨上。

這是她第三次執行偵察任務，目標是摸清敵方新增設的火力點位置。高連長特意把最關鍵的左翼觀察位交給了她——那里視野最開闊，也最危險，離敵方巡邏隊的路線只有不到五十米。

“三點鐘方向，有巡邏隊靠近。”耳機里傳來高連長壓低的聲音，帶著電流的滋滋聲。

林薇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向右側。三個穿著迷彩服的敵軍士兵正端著槍走來，靴底碾過枯枝的聲音在寂靜的叢林里格外清晰。她屏住呼吸，手指輕輕搭在扳機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這不是演習。槍膛里壓著實彈，保險已經打開，只要對方發現她，第一時間就要扣動扳機。

巡邏隊在離她十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一個留著絡腮胡的士兵掏出煙盒，剛想點火，突然被旁邊的人按住——那人正盯著林薇藏身的方向，眉頭緊鎖。

林薇的心臟猛地一縮。她看到對方的手慢慢移向腰間的手雷，指節因為用力而凸起。

千鈞一發之際，遠處突然傳來幾聲鳥叫——是高連長他們發出的信號，模擬獵物受驚的聲音。絡腮胡士兵罵了句什么，不耐煩地揮揮手，三人轉身繼續往前走。

直到巡邏隊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林薇才敢緩緩呼氣。后背的冷汗混著泥漿，冰涼地貼在皮膚上，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干得不錯。”高連長的聲音重新響起，“繼續觀察。”

日頭漸漸西斜，金色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面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林薇終于在望遠鏡里看到了目標——敵方在山脊線后架設了兩挺重機槍，槍口正對著我方陣地的方向，旁邊還有個隱蔽的彈藥庫，用偽裝網蓋著，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她迅速在本子上畫出位置和布局，連機槍的型號、彈藥庫的尺寸都標得一清二楚。這些細節在別人看來或許無關緊要，但在林薇眼里，任何一點疏漏都可能讓戰友付出生命的代價。

就在她準備撤離時，耳機里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電流聲，接著是高連長急促的呼喊：“撤離！立刻撤離！被發現了！”

幾乎同時，一陣密集的槍聲從右側傳來。子彈嗖嗖地從林薇頭頂飛過，打在前面的樹干上，濺起一片木屑。

“媽的！”林薇低罵一聲，猛地翻滾到一塊巨石后面，剛架起步槍，就看到五個敵軍士兵朝她這邊沖來，為首的正是那個絡腮胡。

“在那兒！”絡腮胡指著巨石的方向，手里的沖鋒槍噴出火舌。

林薇沒有戀戰，轉身就往密林深處跑。她對這片地形早已爛熟于心，哪里有陡坡，哪里有溪流，哪里能設下簡單的陷阱，都清清楚楚。

“砰！”一顆子彈擦著她的胳膊飛過，帶起一串血珠。林薇悶哼一聲，速度卻絲毫未減。她知道，現在多跑一步，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跑到一處溪流邊，她突然停住腳步，轉身跳進水里。冰冷的溪水瞬間浸透了吉利服，卻也掩蓋了她的氣味和腳印。林薇屏住呼吸，順著水流往下游漂了二十多米，才在一處茂密的灌木叢后爬上岸。

剛想喘口氣，就聽到岸上傳來腳步聲。絡腮胡帶著人追到了溪邊，正蹲在她剛才入水的地方查看。

“肯定往這邊跑了！追！”

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蜷縮在灌木叢里，手里緊緊握著那把改裝步槍，槍口對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只要對方再靠近三米，她就必須開槍。

就在這時，她看到一只色彩斑斕的毒蜘蛛從樹葉上爬下來，正好落在絡腮胡的靴筒上。那是叢林里最毒的黑寡婦，被咬一口，三分鐘內就會斃命。

絡腮胡顯然沒注意到，抬腳就要往前走。

林薇的手指動了動。她可以什么都不做，看著這個追殺自己的敵人被蜘蛛咬死，這是最安全的選擇。

但當她看到絡腮胡脖子上掛著的照片——那是個抱著孩子的女人，笑容燦爛——她突然想起了蘇婉。

幾乎是本能地，林薇抓起一塊石頭，朝旁邊的樹干扔去。

“咚”的一聲悶響，吸引了絡腮胡的注意。他下意識地轉頭，正好看到爬在靴筒上的毒蜘蛛，嚇得猛地抬腳甩了出去，嘴里發出驚恐的喊叫。

趁著他們慌亂的間隙，林薇像只泥鰍，悄無聲息地鉆進了更深的密林。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聽不到身后的槍聲，她才靠在一棵大樹上癱坐下來。胳膊上的傷口還在流血，把袖子染成了深色，每動一下都鉆心地疼。

她從高連長給的鐵皮盒里拿出急救包，用碘酒消毒時，疼得渾身發抖，眼淚差點掉下來。但她死死咬著牙，硬是沒哼一聲——在叢林里，任何一點聲音都可能引來危險。

包扎好傷口，林薇靠在樹干上，望著頭頂交錯的枝葉發呆。剛才為什么要提醒那個敵軍士兵？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或許是因為那張照片，或許是因為在戰場上待得再久，骨子里還是無法對生命的消逝無動于衷。

“嘀嘀嘀——”

口袋里的信號器突然響了。是高連長他們發出的匯合信號。林薇精神一振，辨認了一下方向，朝著信號源的位置走去。

匯合點在一處廢棄的獵人小屋。高連長正蹲在門口抽煙，看到林薇進來，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受傷了？”

“小傷，不礙事。”林薇把畫好的地圖遞過去，“目標位置已經確認，兩挺重機槍，一個彈藥庫，還有三班巡邏隊，每小時一次。”

高連長接過地圖，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最后猛地一拍大腿：“好丫頭！你這眼睛比望遠鏡還厲害！這彈藥庫的位置，我們盯了半個月都沒找到！”

他抬頭看向林薇的傷口，眼神柔和了些：“怎么弄的？”

“被流彈擦了一下。”林薇輕描淡寫地說。

高連長沒再追問，從自己的急救包里拿出一小瓶藥膏：“這個比你的好用，軍區醫院給的，消炎快。”

林薇接過藥膏，心里一暖。這個臉上帶疤的硬漢，總是用最粗糙的方式表達關心。

回去的路上，高連長突然說：“聽說你剛才救了個敵軍？”

林薇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知道。

“別覺得奇怪。”高連長的聲音在夜色里顯得格外低沉，“在邊境待久了，就知道戰爭不是非黑即白。他們也是人，也有家人在等他們回去。但別忘了，我們穿上這身軍裝，就得守住身后的土地，這是責任。”

林薇點點頭，握緊了手里的步槍。她懂高連長的意思。同情歸同情，一旦對方越過邊境線，就是敵人，容不得半點猶豫。

回到駐地時，天已經蒙蒙亮。炊事班的老兵給他們留了熱粥，林薇剛喝兩口，就看到通信兵跑進來，手里拿著份電報，臉色凝重：“連長，團部急電！”

高連長接過電報，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備車！立刻去團部！”

林薇注意到，他捏著電報的手在微微顫抖。

團部在二十公里外的小鎮上。汽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高連長一路都沒說話，眉頭緊鎖，煙一根接一根地抽。

到了團部，作戰室里已經坐滿了人。墻上的地圖上，用紅筆圈出了一大片區域，旁邊標注著“敵方異動”。團長看到高連長，立刻站起來：“老高，你來得正好！衛星偵察顯示，敵方在我們發現的彈藥庫附近集結了一個營的兵力，可能要搞突襲！”

高連長的臉色更加難看：“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昨天夜里。”團長指著地圖，“他們的主力藏在密林里，雷達根本探測不到。上級命令我們，在他們發動突襲前，摧毀那個彈藥庫！”

作戰室里一片沉默。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彈藥庫周圍至少有一個連的守衛，還有重機槍火力點，硬闖就是送死。

“我去。”林薇突然開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團長皺了皺眉：“小林同志，這不是新兵任務……”

“我熟悉那里的地形。”林薇走到地圖前，指著一處不起眼的山谷，“這里有條溪流，可以繞到彈藥庫后面的懸崖，那里地勢險要，守衛肯定薄弱。”

高連長看著她，眼神復雜：“懸崖有二十米高，而且很滑，不好攀爬。”

“我可以。”林薇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給我兩個人，一把狙擊槍，足夠的炸藥，今晚就能動手。”

“不行！”王強突然喊道，“班長，太危險了！要去也是我去！”

“你槍法沒我準，攀巖沒我快。”林薇看了他一眼，“服從命令。”

高連長沉默了很久，突然拍了拍桌子：“我同意！林薇帶趙磊和老兵張，今晚行動！我帶主力在正面佯攻，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團長猶豫了一下，最終點了點頭：“注意安全，隨時保持聯系。如果情況不對，立刻撤退，不許戀戰！”

“是！”

回去的路上，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暗紅色。趙磊坐在林薇旁邊，手里擦著槍，半天沒說話，最后突然冒出一句：“我爸說，戰場上最忌諱逞英雄。”

“這不是逞英雄。”林薇望著窗外掠過的叢林，“是任務。”

“那也不用你去。”趙磊的聲音有些激動，“我們可以想別的辦法……”

“沒有別的辦法。”林薇打斷他，“敵方明天就可能發動突襲，我們沒時間了。”

她轉頭看著趙磊，眼神很認真：“趙磊，你記住，在戰場上，有時候必須有人站出來。不是因為勇敢，而是因為責任。”

趙磊沒再說話，只是把槍擦得更亮了。

夜幕降臨時，三人帶著裝備出發了。林薇換上了輕便的作戰服，背上那把改裝步槍，腰間別著手榴彈和炸藥，動作利落地像只準備捕獵的豹。

借著月光，他們沿著溪流悄悄前進。溪水冰冷刺骨，沒過膝蓋，每走一步都很艱難。趙磊好幾次差點滑倒，都被林薇一把拽住。

到了懸崖下，林薇仰頭看了看。懸崖確實很陡，長滿了青苔，只有幾處突出的巖石可以借力。

“我先上，固定好繩索你們再跟來。”林薇把炸藥包遞給趙磊，從背包里拿出攀巖繩，像只靈活的猴子，手腳并用地向上爬。

她的動作很快，也很穩，手指摳進巖石的縫隙，腳尖找到支撐點，身體像壁虎一樣緊貼著巖壁。爬到一半時，突然有碎石滾落，她敏捷地側身躲開，繼續向上。

趙磊站在下面，手心全是汗。他第一次發現，這個平時總是冷冷的女班長，身上竟然蘊藏著如此驚人的力量。

半個小時后，林薇終于爬到了懸崖頂。她趴在地上，對著下面做了個手勢，然后迅速固定好繩索。

等趙磊和老兵張爬上來，三人已經累得說不出話。稍作休整，林薇拿出望遠鏡，觀察著彈藥庫的情況。

正如她預料的，后面的守衛果然很少，只有兩個哨兵在來回踱步，手里的槍隨意地挎在肩上，顯然沒料到會有人從懸崖爬上來。

“趙磊，左邊那個。”林薇低聲說，“老張，右邊那個。三，二，一，動手！”

幾乎在同一時間，兩聲沉悶的槍響響起。兩個哨兵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倒在了地上。

三人迅速靠近彈藥庫。林薇用匕首撬開通風口的柵欄，示意趙磊和老張掩護，自己則像條蛇，悄無聲息地鉆了進去。

彈藥庫里堆滿了木箱，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火藥味。林薇屏住呼吸，快速在幾個關鍵位置安好炸藥，設置好定時裝置——三個小時后爆炸，足夠他們撤離了。

就在她準備原路返回時，突然聽到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喊叫聲。

“不好，被發現了！”老張的聲音帶著驚慌。

林薇心里一沉，迅速鉆出通風口，剛想拉著趙磊撤退，就看到十幾個敵軍士兵端著槍沖了過來，為首的正是那個絡腮胡！

“砰！”老張率先開槍，打倒了最前面的一個士兵。

“撤！”林薇大喊一聲，推了趙磊一把，“往懸崖那邊跑！”

她自己則轉身架起步槍，對著沖過來的敵軍射擊。“砰！砰！”兩槍，兩個士兵應聲倒地。絡腮胡躲在木箱后面，對著她瘋狂掃射，子彈打在旁邊的巖石上，濺起一片火星。

“林薇！快走！”趙磊在懸崖邊大喊。

林薇邊打邊退，剛想跳上繩索，突然看到絡腮胡舉起了火箭筒，瞄準的正是趙磊的方向！

“小心！”林薇猛地撲過去，把趙磊推開。

“轟！”

巨大的爆炸聲震得人耳朵發聾。林薇感覺后背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疼得眼前發黑，差點暈過去。

“班長！”趙磊的聲音像在很遠的地方。

林薇咬著牙，把他推下懸崖：“快走！告訴高連長，任務完成！”

她轉身，舉起步槍，對著沖過來的絡腮胡扣動了扳機。

“砰！”

子彈精準地命中了絡腮胡的胸口。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胸前的血洞，緩緩倒了下去。

更多的敵軍士兵沖了過來。林薇靠在巖石上，手里緊緊握著槍，卻再也沒有力氣扣動扳機。后背的傷口火辣辣地疼，血順著褲腿流下來，在地上積成一灘。

她好像看到了蘇婉在門口張望的身影，看到了林建軍嚴肅的臉，看到了王強編的順口溜，看到了李娜歪歪扭扭的護肘……

“對不起，媽，爸……”

意識模糊之際，她好像聽到了系統的提示音，又好像沒有。

或許，有沒有都一樣了。

至少，她完成了任務。

至少，她守住了身后的土地。

黑暗像潮水般涌來，吞噬了她最后的意識。懸崖下，爆炸聲驚天動地，火光映紅了半個夜空。

那是勝利的顏色，也是她用生命，為這片土地染上的，最耀眼的血色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