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藥碾子總在三更半夜響，銅碾輪碾著發黑的骨粉，混著后院棺材板的霉味，能飄遍半個村子。

有人叫他神醫，說他能把斷了氣的死人從鬼門關拽回來；也有人在背后啐他唾沫。

那年土匪的刺刀捅進二柱子他爹的肚子時，陳硯之正蹲在藥鋪門檻上數螞蟻。血濺在青石板上。

那年藥鋪后院的棺材堆得比屋檐還高，爹的棺材鋪就是那年開的，他刨棺材板的聲音總在深夜響起，篤篤篤，像在給活人敲喪鐘。

就是那年，他爹遇到了蘿卜頭，那時，蘿卜頭身上臟兮兮的，衣服也破破爛爛，衣服亂糟糟的，餓了好幾天，躲到破廟里，怕被土匪找到，就把他帶回了回春堂。他爹教蘿卜頭刨棺材的技術活，蘿卜頭和陳硯之算是發小。

陳硯之爺爺一邊往死人堆里鉆，一邊念叨“陽盡了就是陰，陰夠了才能養陽”，陳硯之他爹就在旁邊釘棺材，錘子下去，總能震落幾片棺材板上的木屑，像給死人撒紙錢。爺爺說這是“借命“，一命換一命，活下來的人多了，墳頭就得新添一倍。

前鋪藥香混著朱砂味，后坊松木裹著尸氣——這是爺爺定的規矩，活人藥氣要鎮住死人陰邪，就像陳硯之守著藥柜，蘿卜頭得在棺材鋪里釘釘子。陳硯之守著藥柜時，總能聽見后堂蘿卜頭刨棺材板的悶響，篤篤篤，像在給活人敲喪鐘。

蘿卜頭站在棺材堆里像座黑鐵塔，可偏偏長了顆圓腦袋，下巴尖尖的，笑起來門牙往外齜，活脫脫一只地鼠。爺爺說他命盤里裹著團火，往棺材堆里一站，那些沒閉眼的尸首就不敢睜眼，所以后坊的活計非他莫屬。

那天日頭偏西，藥鋪柜臺的銅秤又開始晃了，就像爺爺當年在墳地旁架起的鐵鍋，咕嘟咕嘟熬著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

簾子被一股寒氣掀開，帶進來半腳泥。“大夫，救救我家小健。”男人袖口磨出毛邊，指節泛青。

“怎么個不好？”陳硯之問。

“小健燒得直說胡話，身上燙得能烙餅，手腳卻冰得像揣了塊冰砣子。灌藥就吐，吐出來的是黑的，帶著腥氣。”

小健家在村尾，院墻爬滿枯藤，門縫里飄出股餿味。孩子躺在床上，小臉燒得發紫，嘴唇卻泛著青黑，呼吸時胸口起伏得像破風箱。陳硯之伸手摸了摸他額頭，燙得像火爐子燒的炭。

“哥，這是被啥纏上了？”蘿卜頭把鐘馗木像擺到床頭——那雕像雕得糙得很，鼻子歪到嘴角，唯獨眼睛瞪得溜圓，紅漆點的眼珠像要凸出來，盯著看半分鐘就渾身發毛。

小健媽媽“噌”地抓住陳硯之的手，指甲掐進他肉里：“陳先生，今天早上發現小健發燒了，現在已經一天了，怎么都退不下來。”

陳硯之讓她用三兩糯米泡艾水，煮沸了給孩子灌下去，剩下的糯米塞進枕頭——糯米能吸陰氣，艾草能逼邪祟。轉身時，瞥見窗邊有團黑影動了動，蘿卜頭一個箭步沖過去，像提小雞似的把黑影揪出來，原來是個小胖墩。

“你在那兒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蘿卜頭問道。小胖墩臉漲得通紅，陳硯之問道：“小健突然生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們昨天晚上一起去聽了個戲”

村里聽戲是大事，甭管男女老少，哪怕是臥病在床的，也得讓家人扶著去湊個熱鬧，他們可沒聽說村里有戲班子搭臺。

“你們去哪聽的戲？”陳硯之蹲下問道。

“在村口的南邊小樹林子里。”

聞此，眾人皆露出狐疑的神情，小樹林里到處都是枝枝叉叉，哪有空間搭戲臺子。

“啥戲班子？”

“不知道，走著走著就有戲臺子，”小胖墩撓著頭，突然拔高聲音，“我看見小花奶奶了！還有賣饅頭的孫奶奶，她們都在臺下看戲！”

小健媽媽腿一軟，差點癱在地上：“小花奶奶一個月前就沒了……”

陳硯之心里咯噔一下，摸出懷里的黃符，符紙邊緣突然卷起，像被火燎過。“半夜去的？”

小胖墩點頭如搗蒜，聲音發虛：“就我們幾個偷偷跑出去……回來后就小健病了。”

現在看來問題就出現在小樹林，蘿卜頭拿上鐘馗木像和桃木劍，兩人火速前往小樹林查明真相。后半夜的小樹林比亂葬崗還瘆人。月光透過枝椏篩下來，在地上投出張牙舞爪的影子，矮墳包上散落著棺木碎片，野狗叼著人骨跑過。

“哥，這地方連棺材都敢啃，小屁孩膽也太肥了。”

兩人找了一棵老槐樹下蹲著，大約到晚上凌晨三點，就聽見一陣咿咿呀呀的唱腔，混著嗩吶和二胡聲，像從地底冒出來似的，隱隱約約聽不清晰。霧氣突然彌散開來，腳下的草葉沾著霧露，踩上去滋滋作響。

不知何時，大槐樹前五百米處出現了一個戲臺子，霧氣的籠罩下看不清晰。兩人湊上前聽的越發清楚，戲臺子上一個嬌小的女旦，唱的高亢有力，唱戲聲變得愈發縹緲，愈發空靈，明明就站在臺下，臺上人的聲音卻像從極遠處傳來。

“哥，這妞長得……”蘿卜頭的話突然卡在喉嚨里，臺上正演到桂英自縊，女子脖子掛在白綾上，雙腿蹬得越來越急，瞳孔翻得只剩眼白，舌頭慢慢吐出來，泛著青黑。周圍戲子的臉皆面色慘白，動作僵硬，嘴巴一張一合，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臺下黑壓壓坐滿了人，里三層外三層，月光照在他們臉上，白得像涂了粉，胸口紋絲不動

“快跑！”陳硯之拽著蘿卜頭就跑，臺上吊死的女子突然睜開眼，眼白里爬滿血絲，直勾勾盯著他們。臺下的“人”全站了起來，關節發出咔咔的聲響，像生銹的門軸在轉動。

“往樹林跑！”兩人向村口狂奔，感覺有有無數只手在扯后，背后的風聲步步緊逼，跑到村口時，公雞剛好打鳴，那陣風戛然而止，兩人這才松了口氣，陳硯之抹了把臉，掌心全是冷汗和碎葉。

“這女鬼太兇了，老子半條命都快沒了”蘿卜頭大口喘著粗氣，“這事兒得從長計議。”兩人商量后一致決定找村里的老人問個清楚。

兩人來到包子鋪，瞄上了年紀最大的苗大爺。

“苗大爺，吃早餐呢，夠不夠吃，再上一籠包子唄，我請你吃。”苗大爺斜瞅了一眼沒吭聲，算是默認了。陳硯之訕笑著遞上煙，“苗大爺，咱以前小樹林里搭過戲臺子嗎？”

蹲在墻根的苗大爺接過陳硯之遞的煙，吧嗒抽了兩口：“我小時候確實有個戲班子，都是幾十年前了，你問這個干什么？”

“嘿，昨晚在小樹林聽見有人唱戲，旁邊也沒人，嚇得我一宿沒敢睡，邪門得很”

苗大爺了然的吐了口煙，“那個戲臺的臺柱子叫桂英，那嗓子亮得能穿透三層戲臺板，后來發現她在戲臺上吊死了，一只耳環找不著，聽說被野狗叼走了……”

“因為啥吊死的呀？”

“聽說是老相好和另一個女的好了，一時沒想開，可憐了這么一條年輕的命”

陳硯之和蘿卜頭相視一眼，來龍去脈已經理清了。小健家的院門虛掩著，兩人剛踏進去，就聽見屋里傳來摔東西的聲響。小健爸爸捂著額頭，血從指縫往下淌，小健媽媽攥著板磚的指節泛白，磚縫里的血沫子正一點點洇進磚紋里，“那金耳環是小健從戲臺子撿的，他爹要拿去抵債……”

香爐里的四根香燒得跟瘋了似的，火星子噼啪炸開，落在青磚地上燙出密密麻麻的小黑點。小健磕完三個響頭，紙灰突然無風而動，打著旋兒往上竄，繞著香柱盤旋，漸漸聚成一團黑霧，懸在房梁下不散。

“得把耳環還回去。”陳硯之用指甲刮了刮香灰，混著耳環包進紅布里，“埋的時候得念叨著‘桂英姑娘，物歸原主’，再燒四十九張黃紙，每張都得燒透了。”

后半夜的小樹林讓人冷得發抖，潮氣順著褲腳往上鉆，小健媽媽攥著紅布的手在發抖，兩人躲在老榆樹后，褲腿被夜風吹得貼在腿肚子上。紅布剛埋進土里，猛地凹陷出杯口大的窟窿，幾粒碎石骨碌碌滾進坑底。

等兩人摸黑跟上小健媽媽，才發現自己后背的汗把衣裳浸得透濕，貼在身上，涼得像塊冰。

還耳環的第二天，小健爹突然瘋了。他赤著腳跑到戲臺，抱著柱子哭喊“桂英饒命”，把腦袋往柱角撞得咚咚響，血順著臉頰流進嘴里，還笑著說“紅漆補好了……耳環不缺了……”

后來有人看見他在亂葬崗刨坑，手里攥著根銀釵，非要給桂英“梳個頭”，他指甲縫里全是黑泥，懷里揣著撮濕漉漉的長發，發根還粘著碎骨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