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那道青灰色的山梁，像一塊沉重的鉛，壓在鐵蛋、石頭和勁草的心頭。章老那聲泣血的嘶吼，如同燒紅的鐵釬，日夜灼燙著他們的神經(jīng)。那個(gè)風(fēng)雪夜，那個(gè)被推向狼群的孩子，還有章老眼中深不見底的荒蕪，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他們隱約覺得，那場慘劇的背后，有一雙無形的手。這雙手的主人，似乎指向了總是掛著溫和笑容、辦事“公道”的村長——李叔。

李叔家在村子中央，青瓦白墻，院子里的絲瓜藤爬得正旺，綠意盎然。這天午后，李叔家的院門難得地敞開著。李嬸在門口簸著新收的豆子，遠(yuǎn)遠(yuǎn)瞧見三個(gè)蔫頭耷腦的孩子心事重重地走過，便笑著招呼：“鐵蛋！勁草！石頭！大晌午的，蔫茄子似的！快進(jìn)來，嬸子剛炒了香瓜子，脆著呢！”

三個(gè)孩子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猶豫。對李叔的疑云盤踞心頭，可李嬸的熱情又難以推拒。最終，還是鐵蛋帶頭，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挪進(jìn)了院子。院子里干凈整潔，彌漫著陽光和干草的氣息。李叔正坐在堂屋門前的矮凳上，手里編著半只荊條筐，見他們進(jìn)來，放下手里的活計(jì)，臉上立刻堆起那慣常的、令人安心的溫和笑容：“喲，小子們來了？坐坐坐！你嬸子炒的瓜子可香了，嘗嘗！”

李嬸麻利地端出一小笸籮香噴噴的瓜子，還抓了幾把炒得焦香的花生塞進(jìn)他們手里。李叔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問起田里莊稼的長勢，問起他們爹娘的身體，語氣溫和，絮絮叨叨，完全是一個(gè)慈祥可親的長輩模樣。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嗑著香脆的瓜子，聽著李叔和風(fēng)細(xì)雨般的家常話，孩子們緊繃的心弦不知不覺松弛了幾分。勁草甚至有些恍惚：眼前這個(gè)笑容可掬、編著筐的李叔，真的會(huì)和風(fēng)雪夜里那個(gè)冰冷的簽筒、那張浸透絕望的紅紙片聯(lián)系在一起嗎？

坐了小半個(gè)時(shí)辰，笸籮里的瓜子花生見了底。李叔拍拍手上的荊條屑，站起身：“行了，你們仨小子也歇夠了。叔還得去東坡那塊地瞧瞧，前幾天的雨別把壟溝沖壞了。”他拿起靠在墻角的鋤頭，對李嬸道：“你收拾收拾，我估摸著太陽落山前能回來。”說完，又朝孩子們和藹地笑了笑，扛著鋤頭，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出了院門。

李嬸開始收拾桌上的笸籮和瓜子殼。孩子們也準(zhǔn)備告辭離開。勁草走在最后，正要邁出院門高高的門檻，忽聽李嬸在堂屋里喚了一聲：“哎，當(dāng)家的，茶給你泡好了晾著呢，回來記得喝！”

勁草下意識(shí)地回頭應(yīng)了一句：“嬸子，李叔剛扛著鋤頭走啦！”

“哦！瞧我這記性！”李嬸的聲音帶著笑意從堂屋傳來，“那正好，省得他惦記涼了。”接著是茶碗輕碰桌面的聲音。

就在這時(shí)，一陣穿堂風(fēng)掠過，虛掩的堂屋門“吱呀”一聲，被風(fēng)吹得開大了些。勁草剛要轉(zhuǎn)身，風(fēng)里卻隱隱送來了堂屋里李嬸壓得極低、卻又異常清晰的嘟囔聲，帶著一種如釋重負(fù)的輕快：

“……可算走了！那三個(gè)小祖宗在這兒，說話都不自在！”

這話像根細(xì)小的刺，扎了勁草一下。他腳步頓住，鬼使神差地沒有立刻離開，反而下意識(shí)地往堂屋墻根的陰影里縮了縮身子。鐵蛋和石頭已經(jīng)走出幾步，回頭奇怪地看著他。勁草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做了個(gè)噤聲的手勢，眼神里透著一種異樣的緊張。鐵蛋和石頭不明所以，但也立刻停住腳步，屏住了呼吸。

堂屋里安靜了片刻，只有茶碗蓋輕輕刮過碗沿的細(xì)微聲響。接著，是李叔的聲音！那聲音不再是剛才陽光下和煦慈祥的調(diào)子，而是帶著一種卸下偽裝后的松弛，甚至有點(diǎn)……得意？

“哼，走了好。”李叔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透過門縫飄出來，像毒蛇吐信，“這幾個(gè)小子，最近老往村后山梁上跑，看章老頭的眼神都不對勁……我眼皮子老跳，總覺得要出幺蛾子。”

李嬸的聲音立刻跟了上來，帶著點(diǎn)討好和慣有的刻薄：“怕啥？一個(gè)瘋瘋癲癲的老絕戶，說話顛三倒四，誰信他？再說了，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死無對證！”

“你懂個(gè)屁！”李叔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和深藏的恐懼，“那事兒……終究是塊心病。當(dāng)年要不是我……”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眼，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靜，“……那紅紙片，浸了醋的，就兩張……一張給了趙老蔫家那病秧子丫頭，一張……嘿，就落到那老絕戶手里了……得虧趙家丫頭命硬，沒抽中……”

“轟——！”

墻根下的勁草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他身邊的鐵蛋和石頭，更是如遭雷擊，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瞳孔里充滿了極致的驚駭和難以置信！紅紙片！浸了醋！兩張！一張給了趙家病丫頭，一張給了章爺爺！抽簽……是做了手腳的！真的是李叔！是他！是他親手把那張催命的紅紙片，塞給了章爺爺！

巨大的沖擊讓三個(gè)孩子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們像三尊石化的雕像，僵硬地貼在冰冷的墻根下，連呼吸都停滯了。堂屋里的對話還在繼續(xù)，每一個(gè)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jìn)他們的耳朵里：

“后來那老東西，成天跟個(gè)活死人似的，看著就晦氣！”李嬸的聲音充滿了嫌惡，“要不是你當(dāng)村長，顧著點(diǎn)‘體面’，誰耐煩搭理他？那點(diǎn)救濟(jì)糧……哼，給他也是糟蹋！還不如……”

“行了！”李叔不耐煩地打斷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又很快被一種冷酷的算計(jì)取代，“過去的事，爛在肚子里！記住，當(dāng)年抽簽，是老天爺?shù)囊馑迹∈侨迦艘黄鸲ǖ模≌l也怨不著誰！他老章家……那是命！是命就得認(rèn)！”

“對對對！是命！是他家小子命不好！”李嬸立刻附和，語氣輕快起來，“咱家柱子的前程要緊，可不能沾上這些晦氣事兒！喝茶喝茶，涼了……”

后面的話，三個(gè)孩子再也聽不清了。巨大的恐懼、憤怒和一種被徹底欺騙的惡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們淹沒。勁草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喉嚨發(fā)緊，中午在李叔家吃的香瓜子和花生，此刻仿佛都變成了燒紅的炭塊，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想吐，想尖叫，想沖進(jìn)去撕碎那兩張偽善的臉！

鐵蛋最先反應(yīng)過來，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猛地一把抓住勁草和石頭的胳膊，用盡全身力氣，從牙縫里擠出兩個(gè)字，帶著瀕死般的恐懼和決絕：

“跑！！！”

三個(gè)孩子像三支離弦的箭，又像三只被無形鞭子狠狠抽打的驚兔，猛地從墻根陰影里彈射出來！他們甚至顧不上看路，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朝著院門外的方向沒命地狂奔！勁草在混亂中一腳踢翻了門邊一個(gè)小瓦盆，“哐當(dāng)”一聲脆響！

“誰？！”堂屋里傳來李嬸驚疑的喝問和急促的腳步聲。

孩子們哪敢回頭！他們像一陣狂暴的風(fēng)，沖出李叔家的院門，沖過驚愕的路人，沖進(jìn)村道，朝著遠(yuǎn)離那青瓦白墻的方向，朝著能吞噬一切聲音的曠野，瘋狂地逃竄！身后，仿佛還追著李叔那偽善的笑容，李嬸刻薄的絮叨，還有那句冰冷刺骨的“是命就得認(rèn)”！

暮色沉沉地壓下來，將三個(gè)狂奔的、小小的身影吞沒。他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肺里像著了火，卻不敢停下。直到徹底跑不動(dòng)了，才癱倒在村外一條干涸的河溝里，劇烈地喘息著，渾身被冷汗浸透。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河溝里回蕩。勁草蜷縮在冰冷的泥土上，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他抬起頭，望向村子中央李叔家模糊的輪廓，那里似乎還亮著溫暖的燈火。可那燈火在他眼中，此刻卻比風(fēng)雪夜里的狼眼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絕望。

那浸了醋的紅紙片，那偽善的笑容，那冷酷的“命”……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粘稠的網(wǎng)，將他們死死纏住，也沉沉地罩在整個(gè)村莊的上空。真相的毒刺，已深深扎進(jìn)血肉，比章老那聲嘶吼帶來的沖擊，更加痛徹心扉，也更加……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