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刀譜承繼
- 驅(qū)刀少年
- 林仲愷
- 4247字
- 2025-07-26 15:30:00
晚香樓的油燈被風(fēng)拂得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長忽短,像極了此刻盤桓在空氣里的沉默。
夜滄溟坐在桌旁,接過冷天金遞來的茶,一口飲盡。茶水燙,他卻像沒察覺,喉結(jié)滾動的動作里帶著股疲憊。半晌,才抬手抹了把臉,指尖劃過眼角的血痕,開口時聲音有些沙?。骸吧陶饹]了?”
冷天金點頭,沒說商震臨終的那句“別信你師傅”。他把王胖子交出來的刀譜推過去,紙頁在燈光下泛著陳舊的黃,“他說這是正本?!?
夜滄溟的目光落在刀譜上,沒去碰,只盯著上面的朱砂字跡:“胡家刀法有七分剛猛,三分巧勁,剛猛處像極北的雪崩,巧勁處卻像江南的水——你這幾日,該是琢磨出些門道了?!?
“晚輩愚鈍?!崩涮旖鹣肫鹱约壕殹按┰剖健睍r的滯澀,“總覺得極北的刀法和這刀譜擰著勁?!?
“本就該擰著?!币箿驿楹鋈恍α?,眼角的皺紋里浮出些暖意,“極北的刀是‘殺’出來的,胡家的刀是‘練’出來的,要把這兩種勁揉在一起,才是你的路?!彼麖膽牙锾统鰝€油布包,放在桌上,“這是我從八卦門手里搶回來的殘頁,上面有‘驚鴻式’,你拿去合著正本練?!?
冷天金打開油布包,三張麻紙的邊緣都帶著撕痕,顯然是從完整的刀譜上扯下來的。最末一張畫著收刀的姿勢,刀刃斜指地面,帶起的氣流竟用墨線畫成了雁群的形狀——這便是“驚鴻式”,收勢時藏著反擊的后勁,像極北的雪豹伏在雪地里,看似靜,實則蓄滿了撲殺的力。
“練到第七式‘破雪式’,你就會明白?!币箿驿榈氖种更c在“驚鴻式”的收刀處,“胡家刀法的精髓不在‘劈’,在‘收’——收得越穩(wěn),下次劈出去的勁就越足,像拉滿的弓弦。”
冷天金低頭看著刀譜,忽然想起商震說的“勢”。原來這“勢”不只是迅猛,還有收放的平衡。
夜滄溟卻忽然話鋒一轉(zhuǎn):“你可知,你父親那支冷家,也有自己的刀法?”
冷天金猛地抬頭,眼里滿是詫異。他對“冷家”的記憶只停留在母親臨終的只言片語——“你爹是雪原上最會使刀的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冷家刀法,比胡家刀狠十倍,烈十倍?!币箿驿榈穆曇舫亮讼氯?,像是在說一段塵封的往事,“當(dāng)年你祖父冷嘯風(fēng),憑一柄‘?dāng)嘌┑丁?,能在三日之?nèi)掃平漠北七部,刀光過處,積雪都要融成血水。那刀法不講收勢,只講‘一往無前’,劈出去的刀帶著寒氣,能凍住對手的血,比你的玄冰刃還要烈。”
他看著冷天金握刀的手,那雙手骨節(jié)分明,指尖的薄繭是常年練刀的證明:“可惜啊,冷家太剛易折。三十年前被血影教聯(lián)手幾大門派圍剿,斷雪刀失蹤,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到你父親這一輩,就只剩些零碎的刀譜殘頁了?!?
冷天金的心跳得厲害,掌心里沁出細(xì)汗。原來自己不是憑空練刀,血脈里本就藏著刀法的魂。他忽然明白,為什么初看胡家刀譜時,總覺得哪里不對——那七分剛猛里,缺了冷家那種“玉石俱焚”的狠勁。
“您見過冷家刀法?”他追問,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見過?!币箿驿榈哪抗怙h向窗外,像是穿透了江南的夜色,看到了極北的雪原,“你父親冷硯秋,當(dāng)年用冷家刀接我三招,刀風(fēng)里的寒氣,能在盛夏結(jié)出冰碴?!彼D了頓,語氣復(fù)雜,“若論凌厲,冷家刀確實在胡家刀之上,只是……太傷己?!?
冷天金握緊玄冰刃,刃身的寒氣似乎與血脈里的什么東西呼應(yīng)起來。他忽然懂了夜滄溟帶他來江南的用意——不僅是躲避追殺,更是要讓他在胡家刀的“巧”里,中和冷家刀的“烈”,免得重蹈“太剛易折”的覆轍。
“這些話,本不該現(xiàn)在告訴你?!币箿驿閺膽牙锾统鰝€牛皮袋,放在桌上,“但有些事,拖不得了?!?
冷天金打開袋子,里面是幾本線裝書,封面上寫著“冷家刀譜殘卷”,字跡蒼勁,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最底下壓著塊玉佩,和商震的墨玉不同,這是塊羊脂白玉,刻著個“冷”字,玉質(zhì)溫潤,顯然被人常年摩挲。
“這是你父親的東西。”夜滄溟的聲音很輕,“當(dāng)年他把你托付給我時,說若你有朝一日能在江南立足,就把這些給你?!?
冷天金捏著那塊玉佩,冰涼的玉質(zhì)卻讓他掌心發(fā)燙。原來師傅從一開始,就帶著他父親的囑托。
“胡家刀你要練,冷家刀的殘卷也要看?!币箿驿檎酒鹕?,拿起鯨骨拐杖,“把兩種刀法拆開了,揉碎了,再照著你自己的性子拼起來——這才是屬于冷天金的刀,不是胡一刀的,也不是冷嘯風(fēng)的。”
冷天金抬頭,看見師傅眼里的認(rèn)真,忽然問:“您要走?”
夜滄溟的動作頓了頓,隨即點了點頭,沒回頭:“血影教的人查到了錢塘江底的線索,我得去盯著。他們要的不是冷月寶刀,是藏在刀里的‘寒鐵令’——那東西要是落在他們手里,江湖又要亂了?!?
“我跟您一起去!”冷天金猛地站起來,玄冰刃“哐當(dāng)”一聲撞在桌腿上。
“不必。”夜滄溟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種冷天金從未見過的鄭重,“你留在這里,把刀法練扎實。蘇州城藏著冷家當(dāng)年的舊部,找到他們,比跟著我瞎闖有用?!彼麖男渲刑统鰝€木牌,上面刻著個“夜”字,“拿著這個,去城西的‘老木匠鋪’,找姓秦的掌柜,他會告訴你該找誰。”
冷天金捏著木牌,指節(jié)泛白。他想說“您一個人應(yīng)付不來”,卻看見師傅眼角的血痕下,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像極北雪原上的孤狼,哪怕帶傷,也自有獨闖險地的底氣。
“江湖路,總得自己走?!币箿驿榕牧伺乃募绨颍Φ啦惠p,“極北的雪教會你忍,江南的雨教會你防,接下來,該讓刀教會你狠了?!彼D了頓,補(bǔ)充道,“記住,冷家刀的‘烈’,要留著對付該殺的人,別學(xué)你祖父,殺紅了眼連自己人都不認(rèn)?!?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鯨骨拐杖敲擊青石板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沒再回頭。
冷天金追到門口時,只看見月白長衫的影子消失在巷口,被夜色吞得干干凈凈。晚風(fēng)吹來,帶著遠(yuǎn)處評彈的琵琶聲,咿咿呀呀的,唱著“江湖路遠(yuǎn),聚散有時”。
他回到客房,桌上的油燈還在搖。胡家刀譜和冷家殘卷并排放在一起,像兩條匯流的河,最終都要往他心里淌。玉佩被他攥在掌心,“冷”字硌著手心,卻燙得像團(tuán)火。
窗外的芭蕉葉被月光照得透亮,葉面上的水珠滾落,砸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嗒”的輕響。冷天金忽然拿起玄冰刃,對著空氣劈出一刀——這一刀里,有極北的剛猛,有胡家刀的圓弧,隱隱還藏著冷家刀的凜冽,三種勁擰在一起,竟讓刃身發(fā)出了低沉的嗡鳴。
冷天金將刀譜和玉佩貼身藏好,玄冰刃斜挎在背后,推開了晚香樓的門。
夜滄溟走后的第三十日,晚香樓的芭蕉葉又抽出了新綠。
冷天金把兩張刀譜鋪在桌案上,胡家的“穿云式”與冷家的“斷雪式”并排展開,朱砂與墨筆的痕跡在油燈下交錯,像兩條即將交匯的河。他已在這客房里枯坐了一個月,玄冰刃的刃身被磨得愈發(fā)透亮,映著他眼底的紅血絲——那是日夜不眠琢磨刀法的證明。
最初的日子,兩種刀法在他手里擰成了亂麻。胡家刀要“收勢藏勁”,手腕翻轉(zhuǎn)時需留三分余地;冷家刀卻要“一往無前”,劈砍時連指尖都要灌注全力。他試過用冷家的狠勁去練“穿云式”,結(jié)果劈碎了三張木桌;又想用胡家的巧勁去接“斷雪式”,反被刀風(fēng)震得虎口發(fā)麻。
直到第七日深夜,他夢見極北的雪原。雪豹撲向馴鹿時,利爪既帶著撕裂的猛,又藏著收爪的巧,那一瞬間的剛?cè)嵯酀?jì),像道閃電劈進(jìn)他腦海。
冷天金猛地驚醒,抓起玄冰刃沖向院子。月光下,他先劈出冷家刀的“裂冰式”,刃風(fēng)掃過青石板,激起層層白霜;緊接著手腕急轉(zhuǎn),竟在刀鋒將觸墻的前一瞬變招,用胡家“驚鴻式”的圓弧收勢,讓寒氣貼著墻面回旋,最終在磚上留下個深寸許的螺旋印記。
“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掌心的玄冰刃發(fā)出輕鳴。
那一夜,他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冷家刀的“烈”是骨,胡家刀的“巧”是筋,極北雪原練出的蠻力是血,三者融在一起,竟催生出新的招式——劈砍時帶著冰封千里的寒,收勢時藏著穿石破巖的勁,連玄冰刃上凝結(jié)的白霜,都比往日更盛三分。
一個月后,晚香樓后院的老槐樹被他劈得只剩半根主干。王胖子每次路過都咋舌:“小哥的刀功,怕是能劈開虎丘山的石頭了?!?
冷天金摸了摸玄冰刃,刃身的寒氣已能隨心意流轉(zhuǎn)。他知道,是時候出去了。紙上的刀法終究是死的,江湖才是最好的試刀石。
“先去平通鏢局?!彼谛睦锉P算,商震提過這鏢局的刀法粗淺,正好用來驗招;再去天龍門,聽說他們的“追魂劍”??说斗ǎ裟芙拥米?,才算真的成了。
收拾行囊時,他把冷家玉佩系在腰間,胡家刀譜折成小塊藏進(jìn)靴筒,玄冰刃斜挎背后,推門走出了晚香樓。
蘇州城的街市依舊熱鬧,賣花姑娘的籃子里多了梔子花,甜香混著餛飩攤的熱氣撲面而來。冷天金剛走到巷口,就被一個瘦高個攔住了去路。
那人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衫,頭發(fā)亂糟糟地貼在額前,眼睛細(xì)小卻滴溜溜轉(zhuǎn),下巴上還沾著飯粒,看著像個剛從垃圾堆里爬出來的。但他一開口,聲音卻透著股莫名的熱情:“這位兄臺,看你背著刀,是要去闖江湖?”
冷天金皺眉,往后退了半步——這是他對陌生人的本能防備。
“別緊張別緊張!”瘦高個連忙擺手,從懷里掏出個巴掌大的鐵盒子,打開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銀針,“在下唐星,唐門暗器傳人!看兄臺氣度不凡,定是練刀的高手吧?”
他說話時身子前傾,一股汗味混著劣質(zhì)香料的味道飄過來,讓冷天金想起極北那些偷藏肉干的狐獴,既猥瑣,又透著點機(jī)靈。
“與你何干?”冷天金的聲音依舊冷。
“哎,這你就不懂了!”唐星神秘兮兮地湊近,“江湖險惡,刀客雖勇,卻怕暗箭??!我唐門暗器能護(hù)你周全!”他忽然壓低聲音,“比如平通鏢局的李總鏢頭,看著正派,實則暗中勾結(jié)盜匪,上個月還搶了個賣唱姑娘的錢——這種敗類,就該給他幾枚‘透骨釘’嘗嘗!”
冷天金的眼神動了動。他最恨欺凌弱小的人,唐星這話,正好說到了他心里。
“你怎么知道?”
“嘿嘿,我唐星別的本事沒有,就消息靈通!”唐星拍著胸脯,小眼睛里閃著光,“兄臺要是去踢館,我給你打掩護(hù)!保證讓那些偽君子出丑!”
他這副“同仇敵愾”的樣子,倒讓冷天金消了些戒心。極北的獵手從不以貌取人,狼崽再丑,敢跟熊搏斗就是好漢。
“冷天金?!彼麍笊厦?,算是接納了對方的示好。
“金兄!”唐星立刻熱絡(luò)起來,伸手就想拍他的肩膀,被冷天金側(cè)身避開也不尷尬,反而笑道,“我知道平通鏢局的后門在哪,那里的狗最笨,咱們從那進(jìn),保管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冷天金看著他眼里的“正義感”,又想起夜滄溟說的“江南人藏得深”,卻沒往壞處想。畢竟在極北,敢罵盜匪的,總不會是壞人。
“走。”他拎起玄冰刃,率先邁步。
唐星趕緊跟上,嘴里絮絮叨叨地說著平通鏢局的底細(xì),偶爾瞟向街角胭脂鋪的方向,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亮光——那里剛走出個穿粉裙的姑娘,鬢邊插著朵珠花。
冷天金沒看見。他的心思全在前方的鏢局,在那即將迎來的第一戰(zhàn),在那把終于能融兩家之長的刀上。
陽光穿過巷弄,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個挺拔如松,握著冰刃;一個佝僂如狐,揣著暗器。誰也想不到,這看似偶然的相遇,會把他們卷入遠(yuǎn)比踢館更復(fù)雜的江湖漩渦里去。
平通鏢局的幌子在前方搖晃,冷天金握緊了玄冰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