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斷塵崖后，許瑤的左腿雖未完全復原，卻已能如常人般行走，只是每逢陰雨天仍會隱隱作痛——那是因果未散時留下的印記。她掌心的黑石自那日亮起后便沉寂下去，像枚普通的頑石，唯有在她心緒劇烈起伏時，才會透出一絲微不可察的暖意。青灰依舊寸步不離，只是近來愈發沉默，偶爾會對著月亮發出低沉的嘶吼，似有不安。

兩人踏入玄滄界萬妖谷地界時，正逢谷中“萬妖大會”。黑壓壓的妖修盤旋在半空，妖氣翻涌如墨，為首的萬妖谷族長是頭千年玄龜，背覆山巒般的甲殼，雙目開闔間有玄光流轉，赫然是遂欲靜巔峰的修為。

“人類？竟敢闖我萬妖谷？”玄龜族長的聲音如洪鐘，震得周遭林木簌簌作響。

許瑤握緊腰間的斷劍——這柄劍自離開凡域后再未修復，此刻劍身在妖氣沖刷下泛著冷光。她身后的青灰突然上前一步，青灰色的毛發根根倒豎：“是我帶她來的，有何不妥？”

“孽障！”玄龜族長怒喝，“身為妖族，竟與人類為伍，當誅！”

話音未落，一道墨綠色的水箭已破空而來。青灰猛地撲向許瑤，用后背硬生生擋下了水箭，悶哼一聲摔在地上，背上瞬間炸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青灰！”許瑤瞳孔驟縮，體內元氣不受控制地翻涌。她明明只是凡人境巔峰，此刻卻有股狂暴的力量在經脈中沖撞，那是黑石在共鳴。

“不知死活的人類?！毙斪彘L冷笑，龐大的身軀緩緩升空，“今日便讓你知道，凡域的螻蟻，不配踏足玄滄界?！?

許瑤扶起青灰，將它護在身后。她能感覺到周圍妖修的目光，有嘲諷，有憐憫，更多的是看待獵物的漠然。這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讓她想起幼時在凡域街頭，那些指著她殘疾的腿竊笑的路人。

“我的事，與它無關?！痹S瑤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遍了山谷，“要打，沖我來?！?

“找死！”玄龜族長甲殼上的紋路亮起，無數鋒利的石刺從地面鉆出，朝著許瑤絞殺而來。

許瑤拖著青灰連連后退，斷劍揮舞得密不透風，卻仍被石刺劃破了手臂。凡人境的修為在遂欲靜巔峰面前，如同孩童面對猛虎。她很快被逼到絕境，后背撞上了一塊巨石，退無可退。

“瑤瑤……走……”青灰咳出一口血，掙扎著想爬起來，卻被許瑤按住。

她低頭看著青灰琥珀色的眼睛，那里面映著她的影子，像極了初遇時在沼澤里的模樣。心口突然傳來一陣劇痛，比身上的傷口更甚。

“我不走?！痹S瑤輕聲說，然后抬頭看向玄龜族長，“你要殺的是我，放它走?！?

“癡心妄想！”玄龜族長的甲殼突然裂開一道縫隙，一柄由玄鐵凝成的巨斧從中飛出，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劈向許瑤。

就在巨斧及身的剎那，許瑤胸口的黑石突然爆發出刺目的金光！那光芒穿透她的衣衫，化作一道金色的屏障，巨斧劈在屏障上，竟寸寸碎裂！

“這是……”玄龜族長滿臉驚駭。

許瑤只覺腦海中涌入一段陌生的記憶：破廟里，老乞丐用粗糙的手摩挲著黑石，嘆息道“丫頭，這石頭是‘鎮魂石’，能鎮前世因果，也能護今生周全……只是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讓它見血啊……”

原來老乞丐并非凡人。許瑤低頭看著掌心的黑石，此刻它正發燙，仿佛有生命在搏動。一股溫和卻磅礴的力量順著手臂涌入四肢百骸，她的斷劍突然自行出鞘，懸浮在半空，劍身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符文——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劍招。

“殺了她！這石頭是上古至寶！”玄龜族長徹底瘋狂，不顧一切地撲了上來。

許瑤的眼神突然變了。那雙曾帶著倔強的眸子此刻一片漠然，仿佛世間萬物皆不入心。她抬手握住斷劍，身形在原地留下一道殘影，再出現時已在玄龜族長身后。

“噗嗤——”

斷劍沒入玄龜族長毫無防備的脖頸，墨綠色的血液噴涌而出。玄龜族長難以置信地轉過頭，看著這個凡人境的人類，眼中滿是不甘，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萬妖谷的妖修們嚇得魂飛魄散，四散奔逃。許瑤卻站在原地，斷劍上的血珠滴落，在地面綻開一朵朵妖異的花。她低頭看向青灰，卻發現它的氣息正在快速消散，青灰色的毛發漸漸失去光澤。

“青灰？”她伸手去碰，指尖卻穿過了一道虛影。

“瑤瑤……我本是你前世座下靈獸……”青灰的聲音輕得像風，“護你渡劫時被天雷劈碎了魂魄，輪回千年才找到你……如今因果已了，我該走了……”

虛影漸漸透明，最終化作點點熒光，融入許瑤掌心的黑石。

許瑤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天際傳來雷鳴，她才緩緩抬頭——云端之上，幾名身著白袍的天道使者正俯視著她，為首者手持鎖鏈，面色冰冷：“許瑤，你身負前世因果，本該輪回受苦，卻私用鎮魂石逆天改命，當收你命脈，打入虛無界贖罪！”

鎖鏈如蛇般襲來。許瑤卻突然笑了，笑聲在萬妖谷上空回蕩，帶著徹骨的寒意。她拖著斷劍，一步步走向半空，衣袂在狂風中獵獵作響。

“殘軀踏遍凡域雪，”她開口，聲音清冽如冰，“黑石藏盡前世劫?！?

“萬妖谷中妖魂散，”斷劍指向天道使者，“天道若要我命絕——”

她猛地揚劍，鎮魂石的金光再次爆發，竟震碎了天道使者的鎖鏈：“且問手中劍肯否！”

詩句落下的瞬間，天地變色。許瑤的身影在金光中漸漸模糊，再出現時已消失在天際。唯有萬妖谷的廢墟中，那柄斷劍插在玄龜族長的尸身上，劍穗隨風輕擺，像在訴說一個未完的故事。

天道使者的鎖鏈在金光中寸寸碎裂，白袍下的面容第一次露出驚惶。許瑤懸于半空，鎮魂石的暖意順著掌心蔓延至四肢，卻驅不散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青灰消散的地方，只余下一縷極淡的妖氣，被黑石輕輕吸入，再無蹤跡。

“逆天者，終遭天譴！”為首的天道使者厲聲喝斥，指尖掐訣，背后浮現出巨大的“道”字虛影，“虛無界的裂隙已開，你逃不掉的！”

許瑤低頭瞥了眼那道橫貫天際的黑色裂隙，里面翻涌著混沌氣流，隱約能聽見無數哀嚎。她笑了笑，笑聲里再無半分溫度：“天譴？從我拖著殘腿在凡域街頭乞討時，它便從未缺席?！?

斷劍突然嗡鳴，劍身符文亮起，竟自發朝著“道”字虛影斬去。那虛影被劍氣撕裂，天道使者悶哼一聲，嘴角溢出鮮血。他們從未想過，一個尚未踏入遂欲靜的人類，竟能憑凡境修為撼動天道神威——這根本不合常理，除非……她手中的鎮魂石，早已超出了“逆天改命”的范疇。

“是鎮魂石的器靈……”一名使者顫聲道，“那石頭里藏著上古殘魂！”

許瑤這才低頭看向掌心的黑石。它此刻不再發燙，而是透出一種近乎溫柔的涼，像極了老乞丐臨終前撫摸她頭頂的溫度。她忽然想起乞丐曾說過的話：“丫頭，這石頭啊，是個認主的性子，你待它好，它便替你擋刀子。”那時她只當是老人的胡話，如今才懂，那哪里是擋刀子，分明是在替她扛下了輪回路上的千瘡百孔。

“要戰便戰，”她抬手，斷劍直指天道使者，“別用虛無界來嚇唬我。我連身邊最想護的都留不住，還怕什么萬劫不復？”

話音未落，她已化作一道殘影沖了上去。凡人境的元氣在鎮魂石的加持下，竟爆發出堪比遂欲靜中期的威力，斷劍每一次揮斬都帶著青灰消散前的最后一縷妖氣，凌厲得讓天道使者連連后退。

激戰中，許瑤的左腿舊傷突然劇痛，身形一晃，被一名使者的拂塵掃中肩頭，血花濺在黑石上。那石頭猛地一顫，竟自行脫離掌心，化作一道金色的光罩將她護住，同時射出無數細如牛毛的光絲，纏向天道使者。

“是上古禁制！”使者們驚呼著后退，卻已被光絲纏住了衣角。光絲觸碰到他們的白袍，竟像烙鐵般灼燒起來，露出底下并非血肉的、由純粹法則構成的軀體。

“原來……天道使者，也不過是法則的傀儡?！痹S瑤看著那些在光絲中掙扎的身影，眼神空洞。她想起前世那個立于混沌海畔的自己，那時的她，是否也如這些使者般，被“天道”二字捆得死死的？

就在此時，鎮魂石突然劇烈震顫，光罩外浮現出無數細碎的畫面——有老乞丐在凡域街頭，用破碗給凍僵的她喂熱粥；有青灰在迷霧森林里，用毛茸茸的尾巴給她暖腳；有玄龜族長年輕時，曾跪在她前世座下，求她救救被瘟疫席卷的萬妖谷……

原來所謂因果，從不是單向的債。

“夠了?！痹S瑤輕聲說。鎮魂石的光芒漸漸收斂，光絲消散，天道使者們趁機后退，驚疑不定地望著她。

她沒有再追，只是轉身看向那道虛無界裂隙。里面的混沌氣流似乎平靜了些，隱約有個模糊的輪廓在沉浮，像極了青灰的影子。

“你們要我的命脈？”許瑤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可以。但我要進去看看。”

天道使者面面相覷，為首者冷聲道：“虛無界內時間無序，因果錯亂，進去便是永恒的迷失，你確定？”

許瑤沒有回答，只是一步踏入了裂隙。鎮魂石在她掌心最后亮了一下，化作一道微光，融入她的眉心。斷劍從半空墜落，插在萬妖谷的廢墟里，劍身上的符文緩緩隱去，只余一道淺淺的爪痕——那是青灰幼時頑皮留下的。

裂隙在她身后緩緩閉合，天道使者們望著空蕩蕩的天際，終究是收了鎖鏈，轉身沒入云層。他們不知道，在許瑤踏入虛無界的瞬間，她那雙腿的殘骨里，有金色的紋路悄然蔓延，像極了某種古老的印記正在復蘇。

而凡域西漠的古城廢墟中，一塊不起眼的石碑突然裂開，露出里面刻著的一行字：“殘軀非劫，是為載道之舟。”

虛無界內沒有天，沒有地，只有無盡的灰白。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刻度，許瑤有時覺得只過了一瞬，有時又像已在此漂泊了千年。她的殘腿不再作痛，卻也再無感知，仿佛成了一截不屬于自己的枯枝，每一步踏在虛空中，都帶著鈍重的回響。

掌心的黑石徹底沉寂了，唯有眉心那點微光，偶爾會指引她朝著某個方向走去。她見過無數“時光碎片”——有孩童時期的自己在破廟里，把半塊窩頭分給受傷的小野貓；有前世的白衣女子，在鴻蒙境的雷域中，為護一株瀕死的靈草硬抗九天神雷；還有一個模糊的身影，穿著和老乞丐相似的粗布衣衫，在混沌海畔揮手，似在送別什么人。

“是你嗎？”許瑤對著那身影輕聲問，碎片卻突然炸開，化作漫天光點。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一片奇異的“?！薄：Ｋ羌兇獾慕鹕?，里面沉浮著無數透明的“繭”，每個繭中都包裹著一道魂魄，有的在沉睡，有的在痛苦掙扎。而最靠近岸邊的那個繭里，青灰的身影正蜷縮其中，小小的身子微微顫抖，像是在做噩夢。

許瑤剛想靠近，海水突然掀起巨浪，浪尖上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老乞丐。他還是記憶中那副模樣，破碗揣在懷里，補丁摞補丁的衣衫在金光中卻顯得格外干凈。

“丫頭，別碰那水?！崩掀蜇さ穆曇艉蜕耙粯訙睾?，“這是‘因果?！?，里面的魂魄都在償還自己的執念，強行喚醒，只會讓他魂飛魄散。”

許瑤怔住：“您……”

“我啊，”老乞丐撓了撓頭，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曾是虛無界的守界人，當年見你前世渡劫失敗，魂魄碎成八瓣，偷偷截留了一縷，送你去凡域輪回。本想讓你做個凡人安穩過一生，沒成想……”

他嘆了口氣，看向因果海中的青灰：“那小家伙也是執念太深，非要跟著你輪回，生生熬碎了九成魂魄才勉強追上。如今在因果海里泡著，反倒是最好的歸宿?！?

許瑤望著青灰的身影，眼眶發熱，卻一滴淚也流不出。在這虛無界，連情緒都變得遲鈍。

“天道使者說我身負因果，該被打入此處贖罪。”她低聲道，“可我不明白，我究竟該贖什么罪？”

“罪在‘分別心’?！崩掀蜇ぶ噶酥敢蚬＃澳闱笆烙X得妖族殘暴，便縱容修士屠戮萬妖谷；覺得墮天使逆天，便斷其身軀不留余地。你守的是‘規則’，卻忘了規則之外，還有‘情’。”

他指著海水中一個正在消散的繭：“那是當年被你斬殺的墮天使殘魂，如今執念已了，正要入輪回。你看，他從未恨你，是你自己困住了自己?！?

許瑤沉默良久，忽然看向老乞丐：“您為何要幫我？”

“因為我欠你前世一份情啊?！崩掀蜇膽牙锾统瞿侵黄仆耄胫芯故⒅胪敕灿虻那逯?，“當年我守界失職，被天道懲罰，是你偷偷送我一碗輪回粥，讓我能入凡界做個凡人，嘗一次人間煙火。”

破碗遞到面前，粥香熟悉得讓人心頭發顫。許瑤接過，指尖觸到碗沿的溫度，忽然想起幼時那個雪夜，老乞丐也是這樣，用這只碗給她喂熱粥。

因果循環，原來從不是枷鎖，而是一場跨越輪回的奔赴。

就在她將粥喝下的瞬間，眉心的鎮魂石光芒大盛。無數記憶碎片如潮水般涌來——前世的她并非無情，只是不懂如何表達；老乞丐在凡域街頭，曾為護她被修士打斷雙腿；青灰消散前，將最后一縷妖魂注入黑石，是為了替她擋住虛無界的侵蝕……

“原來如此?！痹S瑤輕聲道，眼中的空洞漸漸被清明取代。她看向因果海中的青灰，小家伙似乎安穩了些，嘴角還帶著淺淺的笑意。

“該走了?！崩掀蜇づ牧伺乃募纾碛伴_始變得透明，“虛無界困不住你了，出去后，記得看看自己的腿?！?

話音未落，老乞丐已化作光點消散。許瑤低頭看向自己的殘腿，那截毫無知覺的骨骼里，竟有金色的紋路在緩緩流轉，像有什么東西正在破骨而出。

因果海開始翻涌，一道裂隙在她身后張開，透出玄滄界的靈氣。許瑤最后看了眼青灰的繭，轉身踏入裂隙。

再次睜眼時，已立于萬妖谷的廢墟之上。斷劍仍插在原地，劍穗被風吹得輕晃。遠處，九天城的方向有流光閃過，似乎正有修士趕來。

許瑤彎腰拾起斷劍，指尖撫過劍身的爪痕。她的腿依舊不便，卻不再是沉重的負擔，每一步落下，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與天地法則產生了共鳴。

鎮魂石在眉心輕輕跳動，像在提醒她什么。許瑤抬頭望向鴻蒙境的方向，那里有她前世未走完的路，有青灰未來可能輪回的跡。

她沒有立刻動身，只是坐在斷劍旁，看著夕陽將萬妖谷染成金紅。風中傳來凡域的稻香，玄滄界的妖氣，還有虛無界的沉寂。

“青灰，”她輕聲說，像是在對空氣說話，“等我。”

斷劍忽然輕顫，似在回應。

三日后，有修士途經萬妖谷，見廢墟之上立著一道身影，拄劍而立，殘腿雖跛，卻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度。那人抬頭望向天際，隨后拖著斷劍，一步步走向鴻蒙境的方向，身后是漸漸復蘇的萬妖谷，草木正從石縫中探出新芽。

沒人知道，在她踏入鴻蒙境的那一刻，眉心的鎮魂石徹底融入魂魄，而她殘腿的骨骼深處，一枚刻滿符文的仙骨，正緩緩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