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酒館的酒壇
- 調查完畢
- 招月招悅
- 4419字
- 2025-07-27 04:15:52
凌晨三點四十五分,秋霜正凝在青石板街的裂縫里。周倉把最后一只空酒壇摞在吧臺角落時,酒館里只剩下酒液晃過陶甕的咕嘟聲。他的指節在酒糟里蹭了蹭,泛紫的凍瘡在昏黃燈籠下顯出暗沉的紅,像浸了酒的棗子。
“周老板,再賒兩壺燒刀子?”李酒鬼抱著酒葫蘆靠在門框上,補丁摞補丁的棉襖下擺沾著稻草屑。街對面的餛飩攤還亮著燈,昏黃的光在他身后洇開片暖霧,恰好落在吧臺后那排碼了三十年的女兒紅陶甕邊緣。
周倉沒回頭,粗瓷酒碗在案上磕出悶響,帶出圈淺黃的酒漬。“賒?”他的聲音混著墻角蟋蟀的殘鳴,像被酒泡得發脹的麻繩,“上個月的賬還掛在梁上呢,你打算讓你那破葫蘆當一輩子抵押?”
李酒鬼的手指猛地攥緊葫蘆繩,粗糙的麻線勒得掌心生疼。五天前的傍晚,他趴在吧臺前數著銅板想換半壺酒,周倉當著滿堂客人的面把他的錢袋扔出門外,銅板滾進陰溝的脆響里還混著哄笑。“那是我打零工攢的……”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我婆娘等著這酒治咳嗽,她咳得直不起腰都三天了……”
酒壇突然從吧臺邊緣滑下來,在青磚地上撞出炸裂的響。周倉轉過身,酒糟糊住的眼睛在燈籠映照下泛著油光,他抓起李酒鬼的葫蘆往地上一摔,酒液潑出來的瞬間,他的布鞋碾過葫蘆口那圈磨得發亮的包漿。“窮鬼就別學人家喝酒,”他蹲下身,撿起葫蘆碎片往墻角一扔,“喝風最適合你!看看你這手抖的,端碗水都能灑成畫,還想給婆娘治病?”
李酒鬼看著那些陶片在青磚縫里閃著光,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婆娘把熱酒倒進葫蘆時的情景。她總說要在葫蘆里泡上川貝,等開春就能治他的老寒腿,可現在葫蘆裂了,像她昨晚咳出來的血沫子。酒館的掛鐘開始打點,三點的鐘聲響到第二下時,他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困獸似的低吼。
“你根本不懂!”李酒鬼的聲音裹著酒氣往上沖,“我婆娘嫁給我時就沒穿過件像樣的棉襖,現在躺炕上快不行了,喝口酒都要看你臉色!”
周倉突然抓起案上的酒提子砸過來,銅制的提梁擦著李酒鬼的耳朵飛過,在墻上撞出個淺坑。“懂?我懂你爹當年就是喝死在這張吧臺上的!”他踩著滿地酒壇碎片走過來,粗布褂子敞開的領口露出虬結的青筋,“你那病秧子婆娘就是被你這口酒癮拖累的!再敢賒賬,我就把你捆在門外的老槐樹上,讓你喝個夠西北風!”
李酒鬼的視線落在吧臺底下的酒壇碎片上,那里還沾著上個月他摔碎的米酒壇渣。他往前踉蹌兩步,聞到周倉身上的酒糟混著汗臭的氣息,像釀壞了的酸酒,帶著沖鼻子的餿味。
“你就是怕我沒錢還。”李酒鬼的聲音突然沉下來,燈籠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浸了酒的破麻袋。
周倉的笑聲震得頭頂的燈籠直晃,酒液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滴,在胸襟積成小小的水洼。“怕?”他突然揪住李酒鬼的衣領,酒氣噴在對方臉上,“就憑你?當年要不是我可憐你娘臨死前把你托付給我,你早就在亂葬崗喂野狗了!”他抓起吧臺上的酒壇塞進李酒鬼懷里,粗陶的紋路硌進凍得發僵的胳膊,“給我搬!搬到明白誰給你口飯吃為止!”
酒壇的重量在李酒鬼懷里發沉。他看見周倉轉身走向酒窖,寬厚的后背隨著彎腰取酒的動作起伏,脖頸處松弛的皮肉像掛在梁上的臘肉。墻角那把磨了十年的銅酒勺還在晃,勺底的反光里映著個模糊的影,正從酒甕后面盯著他。
“我娘臨走前說,讓我做人得有骨氣。”李酒鬼的聲音平得像塊結了冰的河面,酒葫蘆的碎片被夜風卷起來,在腳邊打旋。
周倉往酒缸里撒了把酒曲,白色的粉末在深褐色酒液里漾開:“骨氣?”他嗤笑一聲,木勺攪酒的動作帶起串泡沫,“能當飯吃還是能治病?你婆娘昨晚咳得快斷氣時,怎么不見你拿骨氣去抓藥?”他指著墻角那堆空酒壇,“今天不把這些壇底子刷干凈,就別想踏出這門半步!”
李酒鬼覺得有股熱流從胃里直沖頭頂,酒勁和火氣攪在一起,燒得他眼前發黑。他抱著酒壇往后退,后腰撞在堆著空甕的木架上,陶甕滾落的轟隆聲在酒館里撞出回音。周倉撲過來奪他懷里的酒壇,粗糙的手掌掐住他的胳膊,像被鐵鉗夾住似的疼。
“放手!”李酒鬼的吼聲驚得燈籠火苗猛地躥高,他抬手一推,周倉踉蹌著后退,后腦勺撞在吧臺角落的酒壇堆上。有什么東西碎裂的脆響混著悶哼,周倉捂著后腦慢慢滑下去,手指在青磚上抓撓著,帶起串酒漬的痕跡,最后停在那只滾到腳邊的空酒壇旁。
李酒鬼僵在原地,冷汗順著額角往脖子里淌。他看著周倉蜷縮在酒壇碎片里,藏青色褂子的后襟漸漸洇開深色的斑塊,像潑了墨的粗麻紙。酒館里只剩下燈籠芯偶爾爆花的輕響,還有他自己風箱似的喘氣。
不知過了多久,李酒鬼才慢慢蹲下身。他顫抖著伸出手,碰了碰周倉的肩膀,對方像袋沉重的酒糟毫無反應。那只空酒壇就在旁邊,陶口還留著周倉常年摩挲的光滑,他鬼使神差地撿起來,手指用力一攥,粗糙的陶片劃破了掌心的凍瘡。
血珠滴在青磚地上,和周倉流出的血混著酒液漫開。李酒鬼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天,他娘把最后半壇米酒埋在老槐樹下,說等他娶媳婦時挖出來喝。可現在米酒沒了,娘也沒了,只剩下這滿地的碎陶片,像被凍裂的河面。
街對面的餛飩攤收攤了,木板碰撞的聲音格外清晰。李酒鬼站起身,一腳踩在那片黏膩的液體里。他走到吧臺前,抓起案上的酒壇,開始瘋狂地往地上砸。三十年的女兒紅陶甕炸裂的脆響此起彼伏,酒液混著陶片飛濺起來,落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像一場冰冷的雨。直到吧臺旁堆起半人高的碎陶,他才扔掉手里的酒壇,轉身走向酒館的木門。
門軸轉動的吱呀聲在空街里格外刺耳,李酒鬼的影子被燈籠拉得扭曲,像條拖在地上的破麻袋。他走到老槐樹下,掏出揣在懷里的舊手機,屏幕碎成蛛網的玻璃下,號碼還能勉強看清。電話接通的瞬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喂,警察嗎?”他說,“東街老周酒館,我殺人了。”
警車的鳴笛聲在凌晨五點零七分劃破了秋晨的寂靜。李酒鬼坐在酒館門口的石階上,懷里抱著那半塊沾血的陶片,秋霜把他的棉襖凍得發硬。兩名警察走過來時,他抬起頭,滿臉的酒漬混著血污結成了冰,看起來像尊被遺棄的泥像。
“是你報的警?”年長的警察蹲下來,手電筒的光掃過他凍得發紫的臉。
李酒鬼點點頭,指了指酒館里面:“在里頭,周倉。”
警察掀開警戒線走進酒館時,法醫正蹲在吧臺旁測量體溫。李酒鬼跟著他們進去,站在門口的位置,看著自己留在地上的腳印被警察的鞋印覆蓋。那堆碎酒壇在勘查燈的照射下泛著冷光,深褐色的酒液混著血跡在磚縫里結成了薄冰。
“說說經過。”年輕的警察打開筆錄本,筆尖在紙上滑動的聲音讓李酒鬼想起酒液流過陶甕的響動。
李酒鬼深吸一口氣,酒糟混著血腥的氣味鉆進鼻腔。“他不讓我賒酒,”他說,“我們吵起來,我推了他一把,他就撞到酒壇上了。”他抬起自己的左手,掌心那道被陶片劃破的傷口還在滲血,混著凍瘡的膿水,“后來我慌了,把那些酒壇都砸了。”
警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吧臺角落的碎陶堆,法醫正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塊沾血的壇片。“酒壇堆?”年長的警察走到那個角落,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撫摸著墻面上的凹痕,“就是這里?”
李酒鬼點點頭,視線落在磚縫里凝固的酒血混合物上。那里的顏色已經變成深褐,像他婆娘熬壞了的藥湯。
“為什么要砸那些酒壇?”年輕的警察指著那堆碎陶,語氣里帶著不解。
李酒鬼沉默了片刻,鼻涕從凍紅的鼻尖滴在衣襟上,凝成小小的冰珠。“不知道,”他說,“當時腦子像被燒刀子燒糊涂了,就想把它們砸了。”
法醫站起身,對年長的警察低聲說了句什么。李酒鬼看見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像是確認了某種猜測。他把目光轉向那只滾在腳邊的空酒壇,法醫正在用證物袋裝起它,壇口的血跡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跟我們走吧。”警察合上筆錄本,站起身時,李酒鬼注意到他的鞋底沾著酒館的酒糟,和自己剛才踩過的痕跡顏色相同。
走出酒館時,天已經蒙蒙亮了。東邊的云彩被染成淡紫色,街面上的秋霜開始融化,露出青石板原本的顏色。李酒鬼坐在警車里,看著窗外倒退的餛飩攤,突然想起小時候偷喝米酒的情景。那時候他踮著腳夠吧臺底下的酒壇,周倉假裝沒看見,等他偷喝得滿臉通紅時,就笑著敲他的腦袋,說長大了準是個酒鬼。
警車在警局門口停下時,李酒鬼抬頭看見玻璃門上自己的倒影。那張臉浮腫而陌生,只有眼角的皺紋里還嵌著酒糟,像沒洗干凈的泥人。他跟著警察走進審訊室,鐵椅子的涼意透過磨破的棉襖滲進來,讓他打了個寒顫。
“再詳細說一下當時的情況。”對面的警察推過來一杯熱水,搪瓷杯壁上很快蒙上了層霧氣。
李酒鬼捧著水杯,指尖感受到微弱的暖意。“他總說我欠賬不還,”他慢慢開口,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有些嘶啞,“說我這輩子都改不了喝爛酒的毛病。但我婆娘真的病得厲害,郎中說喝點熱酒能緩過來……”
他的聲音開始發抖,水杯在手里輕輕晃動,熱水濺在手背上,卻不覺得燙。“那天他把我的酒葫蘆摔了,還罵我娘。我就跟他吵起來,他過來抓我的胳膊,我一使勁推開他,他就往后倒,撞在酒壇堆上了。”李酒鬼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傷口已經不流血了,結成了暗紅色的痂,“我當時嚇壞了,撿起地上的酒壇,不知道怎么就把它們都砸了。”
警察在記錄著什么,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讓李酒鬼想起周倉記賬的毛筆。“你砸那些酒壇的時候,在想什么?”
“想讓他也嘗嘗沒酒喝的滋味。”李酒鬼的聲音很輕,像怕被什么人聽見,“他這輩子就看重這些壇壇罐罐,比人命還金貴。”
審訊室的燈光慘白,照在李酒鬼的臉上,把他的影子釘在墻上。他看著自己的影子,突然覺得那很像酒館墻角的破麻袋,干癟而扭曲。
第二天下午,法醫鑒定結果出來了。周倉的死因是鈍器撞擊導致的顱骨骨折,與酒壇碎片的形態完全吻合。那只帶血的空酒壇上,除了李酒鬼的指紋,還有周倉的掌紋殘留,檢測顯示,壇口的血跡屬于周倉。
“證據鏈很完整。”年長的警察把鑒定報告放在桌上,對旁邊的同事說,“口供和現場痕跡能對上,過失致人死亡沒跑了。”
年輕的警察點點頭,視線落在李酒鬼的筆錄上,最后那句“比人命還金貴”被畫上了波浪線。“這老頭也挺可憐的,”他嘆了口氣,“被酒癮纏了一輩子,現在又出了這種事。”
李酒鬼被帶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審訊室的窗戶。外面的太陽很烈,把院子里的水泥地曬得發白。他想起周倉說過,好燒酒都是曬出來的,日頭夠了,才能去掉那股子水腥氣。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曬不掉。比如酒館地上的血跡,比如那些碎酒壇,比如他掌心那道永遠不會消失的疤痕。
看守所的鐵門在身后關上時,李酒鬼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回響,像空酒壇滾過石板路的脆響,單調而空洞。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只記得那個凌晨,秋霜凝住了酒館的門檻,酒館里只剩下酒壇碎裂的悶響,和自己心臟停止跳動的聲音。
后來,街坊清理酒館時,發現吧臺底下那壇埋了三十年的女兒紅不知被誰封死了,任憑怎么撬都打不開。來接手鋪子的年輕夫婦看著那壇酒,最終還是決定把它留在原地。
“就當是個念想吧。”男人對來喝酒的客人說,“老物件能留著,就不算真的過去了。”
客人們點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吧臺角落。有人說在深夜路過酒館時,能聽見里面傳來酒壇滾動的聲音,還有人說看見過個模糊的影子蹲在老槐樹下,懷里抱著只破酒葫蘆,對著月亮喃喃自語。
只有李酒鬼知道,那不是周倉。那是酒壇留下的最后痕跡,是一個酒鬼在絕望里,為自己釀出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