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一層薄薄的海霧籠罩著波士頓的北區碼頭。

幾個由芬恩親自挑選出來的、膀大腰圓的愛爾蘭壯漢，在幾個最顯眼的碼頭岔口支起了幾張破舊的長桌。

他們沒有像往常一樣吆喝著招攬短工，而是將一筐筐還冒著熱氣的白面包和幾桶廉價的麥酒擺在了桌上。

食物的香氣在濕冷的空氣中迅速擴散開來。

一塊粗糙的木牌被立在桌子旁，上面用黑炭寫著歪歪扭扭的大字：“加入互助會，即可享用免費早餐。”

饑腸轆轆的工人們停下了腳步，遠遠地圍觀著，眼神里充滿了懷疑和渴望。

在碼頭，從來沒有免費的東西。

每一塊黑面包，每一口劣質朗姆酒，都得用汗水甚至鮮血去換。

芬恩的一個手下，一個名叫漢姆的紅發壯漢，抓起一個面包，狠狠咬了一大口，又灌下一大杯麥酒，然后用他那洪亮的嗓門吼了起來。

“都他媽看什么看！這是‘波士頓碼頭互助會’請大伙兒吃的！只要過來按個手印，加入我們，以后天天都有活干，受傷了有人管，死了家里人還能拿錢！”

人群騷動起來。

一個瘦得像竹竿的男人猶豫著走了出來，他的嘴唇干裂，眼睛里布滿血絲。

“真……真的不要錢？”

“不要錢！”漢姆把胸脯拍得邦邦響，“只要你愿意遵守互助會的規矩！按時上工，不準私下搶活，碼頭裝卸的價錢咱們說了算！”

那個瘦竹竿男人吞了口唾沫，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面包，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走上前，在登記冊上按下了自己沾滿污垢的手印。

漢姆立刻塞給他兩個面包和滿滿一大杯麥酒。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人群像是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涌向了那幾張桌子。

他們狼吞虎咽地吃著，仿佛要把一輩子的饑餓都填進肚子里。

就在這時，一陣喧嘩聲從巷口傳來。

十幾個人高馬大的漢子，手里拿著鐵鉤和短棍，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

領頭的是個滿臉橫肉的家伙，他是“老鼠幫”的頭目湯姆，也是如今在牢里的“強手”杰尼過去最得力的副手之一。

之前因為帶著一部分弟兄去了趟費城，才僥幸躲過了安德魯的圍剿。

“他媽的！誰敢在老子的地盤上撒野！”橫肉臉咆哮著，一腳踢翻了旁邊的一個空木桶。

芬恩的手下立刻握緊了藏在腰間的短斧和棍棒，準備動手。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還沒等芬恩的人沖上去，那些正在領面包的碼頭工人，自發地轉過身，擋在了“老鼠幫”的面前。

一個剛剛把半個面包塞進懷里，準備帶給家里孩子的老工人，看了遠處的芬恩一眼，得到對方的點頭示意，頓時用他瘦弱的身體攔住了一個壯漢。

“你們想干什么！想砸了我們的飯碗嗎！”

“滾開！這里是我們的地盤！”

“放屁！誰給我們面包吃，誰就是我們的老大！”老工人顫抖著喊道，卻帶有幾分煽動性。

“滾！”

“滾出去！”

憤怒的吼聲匯成了一股洪流。

幾百個衣衫襤褸的工人，用他們的身體組成了一道并不堅固卻無法逾越的墻。

他們手里沒有武器，只有對饑餓的恐懼和對那份免費早餐最原始的守護。

“老鼠幫”的十幾個人被這股氣勢嚇住了。

他們可以跟芬恩的手下拼命，但他們不敢同時得罪碼頭上所有的窮苦工人。

橫肉臉的湯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只能啐了一口，帶著手下灰溜溜地退走了。

芬恩站在遠處的一座倉庫頂上，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那只獨眼眨了眨，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罩。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李維先生口中的那種“秩序”，那種用面包和規矩建立起來的力量，遠比他習慣的砍殺和威嚇，要可怕得多。

……

當天晚上，在一家光線昏暗的酒館里。

謝默斯正與“老鼠幫”的頭目湯姆面對面坐著。

酒館里空無一人，只有他們兩個。

謝默斯沒有帶任何武器，他只是從懷里掏出一張折疊好的紙，輕輕推到了對方面前。

湯姆疑惑地展開紙，只看了一眼，額頭上就滲出了冷汗。

紙上寫的不是什么賬目，而是他妻子圖多蓋洛和兩個女兒的名字，她們現在居住的地址，甚至她們每天會去哪家面包店買東西，都寫得清清楚楚。

“李先生說，您的家人值得更好的生活。”謝默斯的聲音很平靜，手里正用一把小刀，專注地打磨著手上的小木馬，木屑簌簌落下。

“互助會可以為您提供一筆體面的安家費，足夠您帶著家人離開波士頓，去費城或者紐約，買個小鋪子，開始新的生活。”

湯姆的手開始發抖，紙張在他手里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當然，”謝默斯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頭繼續手里的活計，“您也可以選擇拒絕。那么明天，您家附近可能會發生一些……不太好的意外。比如一場火災，或者有喝醉的水手鬧事。”

胡蘿卜已經給出，大棒也已舉起。

到了第二日的中午時分，“老鼠幫”的頭目帶著他全部的積蓄和家人，悄悄登上了南下去往紐約的船。

他手下那些小嘍啰群龍無首，很快就被芬恩的人分化、吸收，成為了“互助會”的第一批正式會員。

……

“自由之子”位于綠龍酒館后的秘密聯絡點里。

西拉斯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油燈里的火苗一陣搖晃。

“這簡直是恥辱！”他指著桌上一份剛剛送來的傳單草稿，聲音因為憤怒而嘶啞。

“我們是在為那個東方魔鬼唱贊歌！我們用宣傳自由的印刷機，去印制他奴役碼頭工人的工具！塞繆爾，你難道忘了嗎？他把我們當成商品！”

塞繆爾沒有說話。

他只是拿著那份傳單草稿，反復地看著。

上面的措辭非常巧妙，通篇不提暴力和威脅，只強調“公平”、“穩定”、“保障工人權益”。

它將一個用威逼利誘建立起來的地下王國，完美地包裝成了一個為勞工謀福利的慈善組織。

塞繆爾感到一陣寒意。

他意識到，李維正在用他們最擅長的方式，去推廣他自己的“秩序”。

而且，他做得比他們更好，更直接，更有效。

“印吧。”塞繆爾終于開口，聲音有些干澀，“我們現在需要他的武器，也需要他的庇護。這是交易的一部分。”

他將草稿遞給負責印刷的同志，心里卻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沖動。

他想研究這個人，想弄明白這個東方商人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