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的住院部走廊,消毒水的味道被深夜的涼意稀釋,只剩下空蕩蕩的風貼著瓷磚地面滑行。黃誠靠著心外科病房外的防火門,指節因為用力攥著那份薄薄的鑒定報告而泛白,紙張邊緣被捏出深深的褶皺,像他此刻擰成一團的心。
報告上“親權概率大于 99.99%”的黑色宋體字,在應急燈幽綠的光線下,像一道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眶發酸。他不是沒有過猜測,從急診室里小核桃抓著他手時脫口而出的“冰塊”,到病歷本上那個精準卡在離婚后半年的出生日期,再到護士無意提起的乳名……那些被他強行壓下去的疑慮,像藤蔓一樣在這幾天瘋狂滋長,終于在這份報告里找到了扎根的土壤。
他想起三年前在遺傳檢測科拿到自己的診斷報告時,窗外也是這樣的深夜。“致心律失常性右室心肌病,常染色體顯性遺傳,你父親的病就是這個。”老主任的話還在耳邊響,“有 50%概率遺傳給子女,發病年齡不定,猝死風險極高。”那天他走出診室,把診斷書撕碎扔進垃圾桶,冷風灌進白大褂,凍得他指尖發顫——那時他和楊悅靜的離婚協議剛簽滿一年。
這三年,他靠著靶向藥把心率穩住,每三個月復查時都像在拆炸彈。他不敢聯系她,甚至刻意避開所有可能遇見她的場合,以為這樣就是對她最好的保護。直到三天前在急診室看到那個縮小版的自己,看到那張和他一樣對青霉素過敏的化驗單,他才發現自己筑起的堡壘,從根基處就布滿了謊言的蟻穴。
病房門“咔噠”一聲輕響,黃誠猛地直起身,把報告胡亂塞進白大褂內袋。楊悅靜端著水杯走出來,頭發松松挽在腦后,露出一截纖細的脖頸,睡衣領口還沾著點小核桃的奶粉漬。她顯然沒料到走廊里有人,腳步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被警惕覆蓋。
“你怎么在這里?”她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刻意拉開了距離。
黃誠喉結滾動了一下,急診室重逢時的震驚、確認親子關系后的狂喜與恐慌,此刻全堵在喉嚨口,只剩下干澀的質問:“你半夜不睡,出來做什么?”
“小核桃該喂藥了。”楊悅靜側身想從他身邊繞過去,手腕卻被他一把攥住。他的掌心滾燙,和小核桃說的“冰涼”截然不同,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楊悅靜,”他盯著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他熟悉的倔強,也有他陌生的疲憊,“離婚前三個月,你是不是總惡心反胃?我那時候值夜班回家,總看到你對著馬桶吐。”
楊悅靜的身體瞬間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她試圖抽回手,指尖卻在發抖:“你胡說什么,我那是……”
“是什么?”黃誠逼近一步,走廊的陰影落在他臉上,讓他平日冷靜的五官顯得格外鋒利,“是腸胃不好?還是你根本就沒告訴我,你那時已經懷了孕?”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她五年來小心翼翼維持的假象。楊悅靜的臉色“唰”地白了,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的眼神騙不了人——那里面炸開的慌亂,像極了當年他提出離婚時,她躲在臥室門后偷偷掉眼淚的模樣。
黃誠的心狠狠往下沉,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鋪天蓋地的悔恨。他想起自己當初是怎么逼她的——在她孕吐最嚴重的那段時間,他故意在科室加班到天亮,回家就冷著臉說“我們不合適”;在她紅著眼問“是不是我哪里不好”時,他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離婚協議,說“我厭倦了,放過彼此吧”。他以為自己在做一件偉大的事,卻把最殘忍的刀插進了她最柔軟的地方。
“為什么不告訴我?”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為什么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
“告訴你有用嗎?”楊悅靜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的質問像針一樣扎過來,“告訴你,你就會收回離婚協議?還是會像扔垃圾一樣,連我帶孩子一起推開?”
她猛地想甩開他的手,黃誠卻攥得更緊。或許是情緒太激動,他胸口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悶痛,像有只無形的手在攥著心臟往死里捏。他踉蹌了一下,額頭滲出冷汗,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按向胸口。
楊悅靜注意到他的異樣,眼神閃過一絲遲疑,但很快又被戒備取代:“黃醫生,放手。你弄疼我了。”
“我不是故意冷你。”黃誠像是沒聽見她的話,突然抓住她按在自己胸口的手,隔著薄薄的睡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劇烈的跳動,快得像要掙脫束縛,“你摸,這里……這里出了問題。”
在楊悅靜錯愕的目光里,他猛地拽開白大褂的紐扣,扯開里面的病號服——不是醫生常穿的那種,而是患者服。一道猙獰的疤痕從胸骨中段延伸下去,像一條丑陋的蜈蚣趴在蒼白的皮膚上,邊緣還泛著淡淡的粉色,顯然是近兩年才動過手術。
“離婚后第二年,我在這里做了射頻消融術。”他的聲音發顫,指尖劃過那道疤,像是在展示一個無法掩蓋的秘密,“我爸就是因為這個病走的,三十七歲。我查出來的時候,醫生說隨時可能猝死。我不敢告訴你,悅靜,我怕……”
他的話沒能說完。楊悅靜看著那道疤痕,突然想起離婚前一個月,她整理書房時翻出的一張揉皺的檢查單,上面寫著“右室心肌活檢提示脂肪浸潤”,當時她問他,他只說是同事的單子不小心夾在里面了。原來不是同事的,是他的。
原來那些深夜的沉默、刻意的疏遠、冰冷的離婚協議,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恐懼。
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在她腦海里炸開,震得她耳鳴。五年來支撐著她獨自帶大孩子的怨恨,在這一刻突然出現了一道裂痕。她看著黃誠眼底的紅血絲,看著他攥著她的手時微微顫抖的指節,看著那道還沒完全長好的手術疤痕,突然覺得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
“所以你就用離婚保護我?”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晰,“黃誠,你有沒有想過,我要的不是你的保護,是和你一起面對?”
黃誠的動作僵住了。他看著她泛紅的眼眶,看著她嘴角那抹混合著苦笑與淚水的弧度,突然意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他以為自己是在為她擋雨,卻不知道她寧愿和他一起淋這場雨。
走廊盡頭的電梯突然“叮”地一聲打開,夜班護士推著治療車走出來,看到對峙的兩人,腳步頓了頓,識趣地轉身進了另一個病房。
寂靜重新籠罩下來,只剩下兩人略顯急促的呼吸聲。楊悅靜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指尖還殘留著他胸口的溫度和疤痕的觸感。她轉過身,背對著他,聲音低啞:“報告……我看到了。”
黃誠的心猛地一緊。
“小核桃是你的兒子,”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但這改變不了什么。他的病我會負責到底,不用你插手。”
說完,她端著水杯快步走回病房,輕輕帶上了門,仿佛要把剛才的一切都關在門外。
黃誠站在原地,胸口的悶痛還在持續。他抬手按住那道疤痕,能感覺到心跳快得像要沖破胸膛。剛才楊悅靜的話在他耳邊回響——“所以你就用離婚保護我?”
是啊,他以為自己做了最正確的選擇,卻把兩個人都拖進了五年的地獄。
他掏出手機,屏幕上是三天前偷拍的小核桃的睡顏,孩子皺著眉頭,像極了他小時候打針的模樣。他點開通訊錄,找到那個備注為“悅靜”的號碼,五年了,他從未敢撥出去,甚至連看一眼都需要鼓足勇氣。
手指懸在撥號鍵上,他突然想起離婚那天,楊悅靜把戒指放在桌上,紅著眼問他:“黃誠,你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從來沒愛過我嗎?”
當時他別過頭,說不出一個字。
現在他想告訴她,不是的。從在醫院設計項目會上第一次見她,看她拿著馬克筆在圖紙上圈出“嬰兒護理臺高度應符合人體工學”時,他就愛上了。只是這份愛,被他用最笨拙的方式,藏了太久,也傷了太深。
病房里,楊悅靜坐在小核桃床邊,孩子睡得很沉,小眉頭卻微微皺著,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夢。她伸手撫平兒子的眉頭,指尖卻碰到了枕頭上的一點濕痕——是她剛才沒忍住掉的眼淚。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設計院同事發來的消息,問她明天能不能去現場盯一下兒科診室的水電改造。她回了個“好”,鎖屏時卻看到屏保照片——是小核桃周歲時拍的,穿著黃色的連體衣,舉著個恐龍玩偶笑得露出兩顆小牙。那個玩偶,和黃誠當年送她的那個一模一樣。
原來有些東西,就算刻意回避,也總會以各種方式提醒你它的存在。
她想起黃誠胸口的那道疤痕,想起他說“怕遺傳給孩子”時的恐懼,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疼。小核桃的心臟問題,會不會……真的和那個遺傳病有關?這個念頭讓她渾身發冷,下意識地握緊了兒子的小手。
走廊里,黃誠的手機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疲憊的臉。他不知道楊悅靜有沒有看到他口袋里露出的藥瓶——那是他這三年來每晚必吃的靶向藥,副作用是會讓心率變得不穩定,有時候上手術臺都得偷偷備著速效救心丸。
他更不知道,楊悅靜剛才轉身時,看到了他白大褂下擺沾著的碘伏痕跡——那是昨天給小核桃做檢查時,孩子哭鬧著抓住他的衣服蹭上的。
夜還很長,心外科病房的燈光在走廊里投下長長的影子,像兩個背對著背的人,明明靠得那么近,卻又隔著無法言說的距離。而那道剛剛裂開的裂痕下面,還有更多被時光掩埋的秘密,正等待著被揭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