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在鼻腔里彌漫得更濃了。

楊悅靜坐在病床邊，看著小核桃熟睡的臉，指尖輕輕拂過兒子汗濕的額發。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里，她總能聽見昨天黃誠那句“家屬，孩子對青霉素過敏嗎”，像一根冰錐，反復刺著她緊繃的神經。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白大褂的下擺帶著一陣風掃過地面。楊悅靜立刻直起身，像只被驚動的母獸，渾身的刺都豎了起來。

黃誠手里拿著病歷夾，晨光透過走廊窗戶斜斜切進來，在他臉上投下一半明一半暗的光影。他眼底有掩不住的紅血絲，顯然沒休息好，但白大褂依舊挺括，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得像手術刀，落在小核桃臉上時卻又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今天體溫穩定，心率也降下來了。”他的聲音比昨天急診時緩和些，卻依舊保持著醫生對家屬的距離感，“我需要再了解一下孩子的成長史，尤其是心臟方面的異常。”

楊悅靜把被角往小核桃肩上攏了攏，聲音平淡無波：“病歷上都寫了，先天性室間隔缺損，半歲時在省婦幼做過檢查，每年復查一次。”

“有沒有出現過不明原因的暈厥？”黃誠翻開病歷夾，筆尖懸在紙上，“或者哭鬧時嘴唇發紺加重的情況？”

“偶爾會有，復查時醫生說和缺損有關。”

“直系親屬里有沒有心臟病史？”他的筆終于落在紙上，卻沒有立刻寫字，目光從鏡片上方抬起來，直直看向她。

這個問題像針一樣扎進楊悅靜心里。她垂下眼瞼，看著兒子安靜的睡顏：“我這邊沒有。”

刻意漏掉了“他那邊”。

黃誠的筆尖在紙上頓了頓，留下一個小小的墨點。他沒追問，轉而問道：“孩子是順產還是剖宮產？出生體重多少？”

一連串的問題讓楊悅靜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小核桃剛出生那會兒，獨自面對護士站遞來的一堆表格。她定了定神，報出準確的數字，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晰，那是她用無數個不眠之夜換來的熟練。

黃誠一邊記錄一邊點頭，忽然停住筆：“孩子一歲前有沒有得過肺炎？”

“得過兩次。”楊悅靜的聲音低了些，“醫生說和心臟缺損有關，容易肺部感染。”

他“嗯”了一聲，視線掃過床頭柜上的恐龍玩偶。那是一只綠色的霸王龍，尾巴缺了個角，是小核桃走到哪兒都要帶著的寶貝。黃誠的目光在玩偶上停留了兩秒，喉結微動了一下。

楊悅靜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心里咯噔一下。那是離婚前黃誠出差時買的，說是看到櫥窗里擺著，覺得她肯定喜歡這種“丑萌丑萌”的東西。她居然還留著，甚至成了兒子的心頭好。

“孩子很喜歡恐龍？”黃誠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嗯，動畫片里看的，覺得威風。”楊悅靜伸手把恐龍玩偶往被子里塞了塞，像是想把這個暴露過去的證據藏起來。

黃誠合病歷夾的動作頓了頓，忽然俯身靠近病床，手指輕輕撥開小核桃額前的碎發。小家伙在夢里咂了咂嘴，眉頭皺了皺，露出的眉眼輪廓在晨光里顯得格外清晰——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翹的嘴角，甚至連皺眉時左邊比右邊更深的紋路，都和記憶里某個鏡像重合。

楊悅靜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下意識地想擋開他的手：“黃醫生，還有事嗎？”

他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指尖在白大褂上蹭了蹭，語氣恢復了職業性的冷靜：“下午安排了心臟彩超，我會親自做。另外，需要抽個血做個詳細的遺傳代謝篩查。”

“為什么要做這個？之前復查從沒要求過。”楊悅靜立刻警惕起來。

“先天性心臟病可能涉及遺傳因素，”黃誠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出冰冷的光，“了解清楚對后續治療方案更有利。”他說得滴水不漏，眼神卻始終沒離開小核桃的臉。

楊悅靜抿著唇沒說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她知道他在懷疑，那些藏不住的相似之處，像破土而出的嫩芽，遲早會撐開所有偽裝。

這時，病房門被推開，護士小張端著治療盤走進來，臉上帶著熱情的笑：“小核桃醒啦？阿姨來給你測個體溫哦。”

小核桃揉著眼睛坐起來，看到穿白大褂的黃誠，沒像昨天那么怕生，反而好奇地盯著他胸前的銘牌：“黃黃……誠？”他咬字還不太清楚，把三個字拆成了兩個，聽起來像在撒嬌。

黃誠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小張在一旁笑著打趣：“小家伙還挺會省事。說起來也巧，黃醫生，你那個小侄子不是也叫小核桃嗎？上次你嫂子來送東西還念叨呢。”

楊悅靜手里的水杯“咚”地撞在床頭柜上，她猛地抬頭看向黃誠，臉上的血色瞬間褪了大半。

那個乳名是她當年隨口取的。那時他們剛結婚，她指著超市里賣的核桃說：“以后我們的孩子就叫小核桃吧，圓滾滾的多可愛。”黃誠當時笑著捏她的臉：“那得先有個孩子才行。”

原來他還記得，甚至告訴了家人。

黃誠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臉上，眼神復雜得像揉碎了的星光。他握著病歷夾的手指關節泛白，喉結滾動了兩下，卻沒對護士的話做出任何回應，只是對小張說：“體溫測完叫我。”說完便轉身走出了病房。

門關上的瞬間，楊悅靜才發現自己攥著杯子的手在抖。小張還在和小核桃說笑，她卻一句也聽不進去，耳邊反復回響著那個名字——小核桃，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塵封的記憶閘門。

下午做心臟彩超時，楊悅靜抱著小核桃站在檢查室外，黃誠穿著綠色的無菌服走出來接他們。他的頭發被帽子罩住，只露出眉眼，少了平日的疏離，多了幾分柔和。

“別緊張，很快就好。”他對小核桃說，聲音放得很輕。

檢查過程中，小核桃起初有些害怕，黃誠拿著探頭的手格外穩，還時不時用玩具恐龍轉移他的注意力：“你看，霸王龍也在做檢查呢。”

楊悅靜站在旁邊，看著他熟練地操作儀器，看著屏幕上兒子心臟的影像，忽然想起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時她接了市一院門診樓的改造項目，黃誠是院方代表，每天拿著圖紙和她討論診室布局。他也是這樣，話不多，但總能精準地指出問題，偶爾露出的專業側臉，曾讓她心動了很久。

“好了。”黃誠取下探頭，對小核桃豎起大拇指，“很勇敢，比你媽媽當年勇敢多了。”

楊悅靜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她當年做入職體檢時怕抽血的事。他居然還記得。

回到病房，黃誠把打印出來的彩超報告遞給她，指著上面的圖像解釋：“缺損比去年略有增大，不過還在可控范圍內。”他的指尖點在報告右下角的出生日期上，停留的時間比別處長了半秒，“五歲三個月，對吧？”

楊悅靜的心猛地一沉。那個日期，恰好在他們離婚后半年。

她接過報告的手有些抖，匆匆掃了一眼就塞進包里：“謝謝黃醫生，我們會考慮治療方案的。”

黃誠看著她明顯想結束話題的樣子，沒再追問，只是說：“有任何問題隨時找我，我的辦公室就在走廊盡頭。”

他走后，楊悅靜把自己埋在走廊的折疊椅里，看著窗外漸漸沉下去的夕陽，心里亂成一團麻。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必須盡快轉院。

晚上給小核桃洗完澡，她開始收拾東西。行李箱最底層，一件淺藍色的防輻射服被壓得皺巴巴的。那是黃誠當年偷偷買的，她發現時還笑他想得太遠，他卻認真地說：“萬一呢，提前準備總是好的。”

那時她以為他說的“萬一”是指懷孕，現在想來，或許他那時就已經知道了什么。

眼淚毫無預兆地砸在防輻射服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楊悅靜趕緊抹掉眼淚，正要把衣服塞回去，病房門突然被推開。

黃誠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份化驗單，看到她手里的防輻射服時，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幾步沖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頭：“這衣服你留著？”

他的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眼神里翻涌著震驚、痛苦和一絲她看不懂的狂喜。

楊悅靜被他抓得生疼，掙扎著想甩開：“你放手！這和你沒關系！”

“怎么會沒關系？”黃誠的聲音陡然拔高，“這是我給你買的！你留著它，是不是因為……”

他的話沒說完，小核桃被吵醒了，揉著眼睛從床上爬起來，看到兩人拉扯的樣子，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別欺負我媽媽！”

黃誠像被電流擊中一樣猛地松開手，楊悅靜踉蹌著后退一步，手腕上已經留下了幾道紅痕。他看著哭泣的小核桃，又看看一臉戒備的楊悅靜，眼里的激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慌亂：“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

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平日里冷靜自持的模樣蕩然無存，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楊悅靜把小核桃緊緊抱在懷里，冷冷地看著他：“黃醫生，如果沒別的事，請你出去，我們要休息了。”

黃誠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出了病房。門關上的瞬間，楊悅靜聽到他靠在墻上的聲音，悶悶的，像有什么東西碎了。

深夜的走廊格外安靜，只有監護儀的聲音在空曠里回蕩。黃誠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手里捏著一張剛打印出來的遺傳檢測科繳費單。

他剛才在走廊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拿著下午抽血時偷偷留下的小核桃的血樣，走進了遺傳檢測科。

夜風從窗戶縫里鉆進來，吹得他白大褂的下擺輕輕晃動。他抬頭看著病房門上的玻璃窗，里面隱約能看到楊悅靜抱著孩子的剪影。

五年前，他以為離婚是對她最好的保護。他拿著確診遺傳性心臟病的報告，看著她在設計圖前笑靨如花的樣子，怎么也說不出“我可能活不過四十歲”這句話。他選擇用最傷人的方式推開她，以為這樣就能讓她徹底死心，去尋找更好的人生。

可他從未想過，她會帶著一個和他如此相似的孩子，在五年后以這樣的方式重新闖入他的生命。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遺傳檢測科發來的消息，說結果明天就能出來。

黃誠握緊手機，指節泛白。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又害怕什么。如果小核桃真的是他的孩子，他該怎么面對這五年的缺席？該怎么彌補她們母子吃過的苦？

病房里，楊悅靜輕輕拍著懷里的小核桃，孩子已經重新睡熟，小嘴里還念叨著“媽媽不怕”。她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做了決定——明天一早就聯系外地的醫院，必須在他知道真相前離開這里。

她不知道的是，病房外的長椅上，那個男人一夜未眠。他手里的繳費單被攥得皺巴巴的，像他此刻的心，被無數種情緒拉扯著，瀕臨破碎。

而那份即將到來的鑒定報告，像一顆埋在土壤下的種子，即將在黎明時分破土而出，將所有隱藏的秘密，都暴露在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