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北風,像裹著無數細碎冰針的鞭子,抽打在陸珩單薄的衣衫上。他縮著脖子,嘴唇凍得發紫,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泥濘不堪的官道邊緣。身后的方向,黑煙柱早已沉寂在天際線下,連同那個名叫“溪石”的小村,以及他過往十四年貧寒卻安穩的日子,一同化作了余燼與焦土。
三天了。
饑腸轆轆,如同一只無形的手在腹腔里兇狠地揉搓。懷里僅剩半個發霉變硬的窩窩頭,是他從一片狼藉的灶膛灰燼下刨出來的最后口糧。每次只敢掰下指甲蓋大小的一丁點,混著路邊積雪含化,勉強吊著那口氣不散。雙腳早已磨破,草鞋浸透了冰冷的泥水,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像是踩在尖刀上。但他不敢停。恐懼像跗骨之蛆,驅趕著他麻木的雙腿不斷向前。
腦海中反復閃現的,是那一夜沖天而起的火光,是親鄰們絕望的嘶喊,是那群裹挾著血腥與硫磺惡臭的猙獰黑影——它們似人又非人,力大無窮,刀槍難傷,眼中燃燒著嗜血的綠芒。混亂中,他只記得娘親將他死死推進冰冷刺骨的后山水溝,嘶啞地喊:“跑!阿珩,往南跑!活下去!”緊接著,便是娘親凄厲的慘叫戛然而止……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陸珩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咽了回去。胸膛里翻涌的不是悲傷,而是一種近乎窒息的、冰冷的恨意與茫然交織的洪流。恨那些摧毀一切的妖魔?恨這世道的不公?恨自己的渺小無力?他分不清。活下去,成了此刻唯一烙在靈魂深處的本能。
官道蜿蜒,通向未知的遠方。偶有商隊或驛騎呼嘯而過,濺起的泥點撲了他滿頭滿臉。車轍里渾濁的泥水,映出他此刻狼狽的影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活脫脫一個逃難的乞兒。無人駐足,更無人問詢。那些車簾緊閉的馬車和匆匆閃避的行人,眼中只有對麻煩天然的警惕與疏離。
“看什么看?瘟神似的,滾遠點!”路邊一個簡陋的茶棚,伙計揮舞著油膩的抹布驅趕靠近的陸珩,滿臉嫌惡。
陸珩默默低下頭,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冰冷的掌心。一絲微弱卻尖銳的煩躁沖上心頭,想要嘶吼,想要質問這冷漠的世間。但下一刻,腹中的絞痛和腳底的劇痛便將這股沖動碾得粉碎。他踉蹌著,遠離了茶棚飄來的那點誘人卻遙不可及的餅香。
黃昏再次降臨,天際線涂抹著凄艷的殘紅。前方的路似乎沒有盡頭,灰蒙蒙的天穹沉沉壓下。陸珩感到溫度在急速流逝,身體里的最后一絲力氣也在被寒冷抽走。他看到一個破敗的土地廟歪斜在路旁山坡上,斷壁殘垣,勉強能擋些寒風。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進去。
廟內空無一物,神像早已坍圮,只剩下半截模糊的石座,上面覆蓋著厚厚的塵土和干枯的苔蘚。角落里堆著些腐朽的秸稈。陸珩蜷縮在秸稈堆里,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將自己埋進去,試圖汲取微不足道的暖意。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打戰,視野也開始模糊。死亡的氣息,冰冷而具體地纏繞上來。
就在這時,一陣奇異的聲響打破了死寂。
悉悉索索……咕嚕嚕……
不是風聲!陸珩的神經驟然繃緊,殘余的求生欲讓他猛地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如石。他透過秸稈的縫隙,死死盯著廟門方向。
一個黑影,貼著地面,鬼魅般滑了進來。借著門外微弱的天光,陸珩看清了——那竟是一只通體漆黑、唯有四爪蒼白的巨大老鼠!體型壯碩如貍貓,一雙赤紅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貪婪而殘忍的光。它在空氣中嗅探著,尖利的鼻子抽動著,顯然是被陸珩身上殘留的血腥氣和活人的氣息吸引而來。
妖鼠!
陸珩的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恐懼如冰水當頭澆下,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他想跑,但雙腿根本不聽使喚。他想叫,喉嚨卻像被死死扼住。腦海中閃過溪石村那些被撕碎的牲畜尸體的慘狀,絕望像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了他的心臟。
妖鼠顯然也發現了目標,赤紅的眼睛鎖定了秸稈堆,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吱——”,后腿發力,化作一道腥風直撲過來!利爪破空之聲清晰可聞!
完了!
陸珩瞳孔驟縮,死亡的陰影撲面而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在意識反應過來之前,他的身體已經做出了最原始的反應——他猛地從秸稈堆里彈起,并非迎擊,而是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角落那坍圮的神像石座后滾去!
“砰!”
妖鼠撲了個空,狠狠撞在石座上,石屑紛飛。它晃了晃腦袋,愈發暴躁,調轉方向,再次撲向狼狽翻滾的陸珩。
陸珩手腳并用,只想拉開距離。慌亂中,他感覺懷中那本用油布包裹的厚書(祖傳的無名舊書,他一直貼身攜帶)硌得肋骨生疼。就在妖鼠的利爪即將觸碰到他后背衣衫的剎那——
“咄!”
一聲蒼勁有力,卻又帶著明顯中氣不足的斷喝,如同平地驚雷,在小小的破廟內炸響!
伴隨著這聲斷喝,一道微弱的、卻異常純粹明亮的白光,倏地從廟門口激射而入!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帶著一種溫潤如玉的質感,快如閃電,精準無比地打在妖鼠的后頸上。
“吱——嗷!”
妖鼠發出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嚎,仿佛被滾燙的烙鐵擊中,前沖的勢頭戛然而止,整個身體猛地抽縮成一團,劇烈地翻滾、抽搐,一股焦糊的惡臭瞬間彌漫開來!
陸珩驚魂未定地回頭,只見廟門口,逆著最后一絲天光,站著一個瘦削的身影。
來人是個五十余歲的男子,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青色棉袍,身形清癯,臉頰凹陷,面色帶著病態的蠟黃。一頭灰白頭發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隨意挽著,幾縷散亂的發絲被汗水貼在鬢角。他一手拄著一根充當拐杖的粗糙木棍,一手還保持著并指前點的姿勢,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不可察的白芒。他胸膛劇烈起伏,伴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腰都彎了下去,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但他那雙眼睛!
盡管因劇烈的咳嗽而布滿血絲,卻異常明亮、深邃,如同寒夜里不滅的星辰,帶著洞悉世事的疲憊,卻又不失一分銳利與堅定。此刻,這雙眼睛正越過抽搐的妖鼠,落在蜷縮在角落、驚魂未定的陸珩身上。
“咳…咳咳…”老者又咳了幾聲,費力地順了口氣,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小娃娃…莫怕…這孽畜…已被老夫文氣所傷…活不成了…”
文氣?
陸珩怔怔地看著地上漸漸停止抽搐、身體僵硬、散發惡臭的妖鼠尸體,又看向門口那病弱的老者。那一道溫潤的白光…就是“文氣”?讀書人的氣?竟能殺死如此兇悍的妖物?這完全顛覆了他從小聽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認知。
老者拄著木棍,艱難地邁過門檻,走入廟中。他并未看那妖尸一眼,目光在陸珩身上掃過,尤其是在他磨破滲血的草鞋和凍得烏青的臉上停留片刻,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深沉的悲憫。
“孤身一人?家鄉…遭了兵禍?還是…妖災?”老者聲音低沉,問得直接。
陸珩鼻子一酸,連日來的恐懼、絕望、委屈瞬間涌上心頭,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他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出了溪石村的慘劇。
老者靜靜聽著,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只有一種沉重的了然。待陸珩說完,他長長嘆了口氣,走到另一處稍干凈的角落,緩慢地坐下,背靠著冰冷的土墻。
“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老者低聲吟誦,聲音苦澀,“這世道…咳咳…兵戈如水火,妖異如毒瘴,受苦的,終究是黎民黔首…小娃娃,你喚何名?”
“陸…陸珩…”少年抽噎著回答。
“陸珩…”老者重復了一遍,點點頭,“好名字。‘珩’,佩玉之橫也,如玉之質,當有堅韌不拔之志。老夫姓柳,單名一個‘蘅’字,落魄書生一個,咳咳…也與你一般,是這亂世飄零人。”
柳蘅解下背上的一個小小的、同樣洗得發白的包袱。包袱里除了一卷同樣用油布仔細包裹的舊書,還有幾個硬邦邦的粗面餅子和一個癟癟的水囊。他拿出一個餅子,用力掰開一半,將稍大的一塊遞給陸珩。
“吃吧…暖一暖身子…”他的語氣不容拒絕。
陸珩看著那粗糙卻散發著誘人麥香的餅子,喉頭滾動,強烈的饑餓感幾乎要淹沒理智。他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柳蘅同樣干裂的嘴唇和蠟黃的臉,低聲道:“先生…您也…”
柳蘅擺擺手,又咳了兩聲:“老夫…咳咳…病骨支離,吃不多。你正長身體,又遭此大難,更需要體力。拿著!”
那帶著體溫的半塊餅子塞入手中,粗糙的觸感卻帶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陸珩再也忍不住,狼吞虎咽起來,干硬的餅屑嗆得他連連咳嗽,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柳蘅默默看著他,眼中悲憫更甚。他將自己那個癟水囊遞給陸珩:“慢些…喝點水…咳咳…”
灌了幾口冰冷的水,陸珩才緩過氣,腹中有了些許暖意,精神和力氣也恢復了一些。他抬頭,看著柳蘅,終于問出了心中的震撼:“先生…剛才那道白光…是…”
“是文氣。”柳蘅沒有隱瞞,伸出自己枯瘦的手指。指尖,仿佛有一絲微弱至極的氣息流轉,帶著一種溫暖浩然的感覺,雖然微弱,卻讓陸珩感到莫名的安心。“讀書明理,養胸中浩然之氣。此氣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
他頓了頓,看著陸珩茫然又帶著一絲向往的眼神,緩緩道:“此‘氣’,非尋常武夫之力,非佛道玄門之炁。乃是秉天地之正氣,承圣賢之遺志,行人間之正道,日積月累,由心而生,由理而壯。能辟邪,能誅妖,亦可滋養己身,明心見性。然…”他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身體,“此氣修持,首重心性根骨,次重學識積累。若根基不穩,強行催動,或心術不正,則反噬自身,輕則如老夫這般病骨支離,重則心智癲狂,墮入魔道。咳咳…”
陸珩聽得心馳神往,又看到柳蘅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樣,心中凜然。他想起了自己懷中那本同樣來歷神秘的舊書。“先生…我…我家里也有一本舊書…”他遲疑地從懷中掏出那本用油布細心保護的厚書,小心翼翼地解開。
油布下,是一本紙質焦黃、邊緣磨損嚴重的線裝書。封面沒有題字,只在右下角印著一個模糊的篆體印記,似字非字,似紋非紋。翻開內頁,密密麻麻的文字古樸艱深,夾雜著大量類似星圖、器物構造、人體經絡走向的圖示,注解文字更是古奧異常,許多字陸珩連見都沒見過。
“哦?”柳蘅眼中閃過一絲訝色,接過書仔細翻看。他的手指在那些古老的文字和圖案上輕輕摩挲,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
“此非尋常儒家典籍…”柳蘅沉吟道,“倒像是…前朝遺落,甚至更早的‘格物’手札?其中似融合了儒家格物致知之理,又摻雜了些許墨家機關匠造之術,甚至…還有些道家推演星象的痕跡…好生駁雜!也…好生高深!”
他指著其中一頁描繪著人體姿態、伴有復雜呼吸吐納路線和穴位標注的圖示:“你看這里,‘引氣入微,循脈如縷,守中抱一,神光自凝’…這似乎是某種極為古老、尚未成體系的基礎煉氣法門?卻又與儒家養氣、道家煉丹的路數皆有所不同…咳…此書來歷不凡吶,小友。”
柳蘅將書鄭重地遞還給陸珩:“此乃你家傳之物,務必珍視。雖其法古奧難解,路徑不明,但其中蘊含的‘窮究物理’、‘知行合一’之理,暗合大道本源。你日后若能識字明理,根基穩固后,或可嘗試參悟其中一二,切記不可妄自嘗試書中法門,否則兇險莫測。”
陸珩重重點頭,將這本祖傳舊書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一點光亮。他對柳蘅口中那些“格物”、“墨家”、“吐納”聽得懵懵懂懂,但“窮究物理”、“知行合一”這八個字,卻像一道微弱的火種,悄然落入了心田。
夜色徹底籠罩了破廟。寒風在斷壁殘垣間嗚咽,如同鬼哭。柳蘅在角落生起一小堆篝火,用的是廟里廢棄的朽木。微弱的火光跳躍著,驅散了寒冷與黑暗,也映照著老少兩人疲憊而沉重的側影。
“先生…我們…去哪里?”陸珩抱著膝蓋,望著搖曳的火苗,低聲問。離開了溪石村,世界之大,他竟不知何處是容身之所。
“咳咳…往南…”柳蘅撥弄著火堆,火星噼啪作響,“老夫聽聞…咳咳…南邊‘云霞府’境內,尚算安穩。那里有一座‘青梧書院’,雖是地方小院,不比那些名震天下的大書院,但山長乃老夫故交舊識,性情耿介,學問扎實,尤重實踐。老夫此去,一是寄身,二是想尋些故紙,驗證心中一些關于‘妖氛’與‘兵禍’關聯的推想…”
他看向陸珩,火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動:“陸珩,你可愿隨老夫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待到了青梧書院,老夫或可為你引薦,哪怕做個灑掃聽講的童子,也能有個落腳之地,識些字,明些理。這亂世,若無立身之本,寸步難行。而讀書識字,明辨是非,正是立身之基的第一步。”
希望!
陸珩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燃起了微弱卻真實的光芒。雖然前路依舊渺茫,雖然先生看起來身體那么差,但這至少是一條看得見的路!一個活下去、學習、甚至…可能獲得力量的路?
“愿意!先生!”陸珩重重地點頭,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激動,“我愿意跟先生走!求先生教我!”
柳蘅看著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求生之火和求知之欲,蠟黃的臉上露出一絲疲憊卻欣慰的笑意:“好…好…路還長,也艱難。但記住,人立于世,無論何時,心不可喪,志不可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吃飽些,早些歇息吧。明日…咳咳…還要趕路。”
陸珩用力點頭,將剩下的小半塊餅子珍惜地包好,挨著火堆蜷縮下來。身體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但心頭的恐懼和絕望,卻被那半塊餅、一堆火、一個承諾,還有那本神秘的舊書,以及先生口中關于“文氣”與“道理”的話語,稍稍驅散了一些。
他閉上眼,耳邊是柳蘅壓抑的咳嗽聲,鼻端是煙火的微嗆氣息。腦海中交織著火光、妖影、那道溫暖的白光、還有書中那些古老晦澀的圖文。一個念頭如種子般悄然扎根:
“力量…原來不僅僅靠蠻力…讀書明理…也能有力量?那道理…到底是什么?”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的書冊。
夜漸深,只有篝火偶爾的噼啪聲和柳蘅斷續的輕咳。疲憊至極的陸珩終于沉沉睡去。柳蘅卻靠著土墻,望著跳動的火焰,眉頭緊鎖。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邊緣染著暗褐色污漬的殘破紙片,上面用極其潦草的字跡寫著幾行字:
“北狄異動…黑狼衛…引妖氣入軍…毀糧道…亂民心…意在河西…疑有內應…速報府城…柳蘅絕筆…”
他凝視著紙片,又看了看沉睡的少年,再望向廟外深沉的、危機四伏的黑暗,眼神凝重如鐵。前路,豈止是艱難?風聲嗚咽,似有無數細碎爪牙在暗夜中摩擦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