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
天剛蒙蒙亮,清晨的寒氣很重。
空氣里有燒焦的木頭味,有干掉的血的鐵銹味,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腐爛氣味。
哈維是被凍醒的。
他睜開眼睛,早晨的天光讓他覺得晃眼。他發現自己正蜷縮在村口的一片空地上。
他的身下不是柔軟的鵝絨床墊,而是一塊又硬又糙的破麻布。
沒有侍女端來溫水盆讓他洗漱。沒有仆人拿著干凈衣服侍奉他更衣。
地上的露水把麻布浸濕了,寒氣從布料透進他的皮膚。他感覺到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用沾著泥土的手背揉了揉眼睛,掙扎著從地上坐起來。
忽然,他的腸子里一陣絞痛。哈維的身體因為疼痛蜷縮起來,額頭上冒出冷的汗珠。
他想拉屎了。
一股強烈的便意讓哈維不得不站起身。
往常,在黑森林堡,他只需要冷哼一聲,就會有侍女端著馬桶過來,等他拉完,再端走處理,還會遞上一條溫熱的濕布條。
至于現在……
他該拉在哪?又該用什么擦屁股?
哈維看了一眼周圍的松樹,它們的葉子是又細又尖的針狀,扎手又扎屁股。
哈維厭惡地撇了撇嘴,他想起了黑森林。
那里的樹葉子寬厚,就連最尋常的葉子,用來擦屁股都是對平民的寬待。
但這里,什么都沒有。他嘆了口氣,四處張望。
一群黑森林的騎士們各自都躺在地上,睡得正酣,鼾聲此起彼伏。就連凱文也沒醒。
畢竟雖然他們名義上是老禿頭的手下,但他們也都是貴族老爺,誰會沒事起那么早?
除了負責守夜的那幾個,都是呼呼大睡。
不過醒著的倒也有兩三個,他們正圍在篝火旁,用小石子玩著擲骰子賭博。
哈維沒興趣搭理他們,他只想趕緊解決身體的需要。
肚子里的絞痛讓他再也顧不得什么,最終他只能選擇一棵大樹,他小跑著來到樹后,解開褲子。
一聲悶響,一團又熱又臭的屎橛子重重地落在地上,濺起些許泥土。哈維長舒一口氣,但新的問題又來了。
他沒有找到合適的葉子,也厭惡地不想用手,只好將屁股往堅硬的樹皮上蹭去。松樹皮刮得他屁眼子生疼,但他顧不得那么多。
該死的黑松林。
哈維在心里又抱怨了一聲,可剛拉完屎的肚子,卻又不爭氣地咕咕叫了兩聲。
或許是因為拉得痛快,腸子空了,所以哈維餓了。
他煩躁地踢開腳邊的一塊石頭,目光在破敗的村莊里掃視。
然后,他的視線停在了不遠處一個用爛木頭和荊棘圍起來的矮圈欄上。圈欄里,有東西在動。是一頭半大的小豬,還有幾只下蛋的母雞。
一個念頭忽然在哈維腦子里一閃而過。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教廷的神甫只說不讓自相殘殺,可沒說不讓餓死自己。
難道他哈維要為了那頭豬,而餓肚子嗎?
這么想著,他拔出腰間的短刀,悄無聲息地走了過去。
他翻過圈欄,那頭半大的小豬警惕地抬起頭,哼唧了兩聲,還沒來得及跑。哈維沒有絲毫猶豫,將短刀捅進了它的脖子。豬發出了一聲短促的、被壓抑住的慘叫,隨即倒在地上,四蹄抽搐。
……
諾德餓了。
他是被餓醒的。
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吃東西了。
諾德跟哈維,跟其他的騎士不一樣。其他騎士罕有跟諾德一樣,剛執行完任務就被叫著跟上隊伍去開戰的。
也沒有哪個人是像諾德一樣剛成為騎士沒幾天。他們每天都是吃好喝好,才開始訓練的。
而諾德上次吃飯,還是來上一次來黑森林前,跟維克多在一起的時候吃了兩頓好的。
現在,諾德已經三天沒吃飯了。他餓得已經前心貼后背了。
他想找點東西吃,可大清早的,黑松林哪有什么亂七八糟的吃的。
正這么想著,他忽然聞見了一股子香味。
嗯?大清早,誰在做飯?
是這地方的領主?那個女人?還是那個小孩?居然這么奢侈?
諾德聞得出來,這可是肉味!要知道,諾德跟著巴隆可是一天一頓飯,巴隆自己也只是比他們多吃一頓,而且少有葷腥。
巴隆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
哪有人那么奢侈,吃早飯就不說了,還要開肉葷?
諾德詫異地循著肉香味,跑了過去。
然后,他就看見了自己的主子。
哈維正架著火,火上是一只半大的小豬。
哈維的手上、臉上都是血污,想來是宰豬的時候弄上的,但周圍也沒個東西能擦干凈。
哈維用小刀在豬皮上劃拉著,好讓油脂滲出來更多。油脂的香氣鉆進了諾德鼻子里,讓諾德肚子有些抽搐。
但這小豬,一看就不是野生的!
諾德可是正要投降的緊急關頭,可不能犯政治錯誤啊!
諾德咽了口唾沫,快步上前,半提醒地問道:“少爺,您……您這……是從哪弄來的?”
“不知道。”哈維頭也不抬,繼續劃著豬皮。
“可是,少爺,您也知道,這是黑松林的地盤啊。”諾德好生相勸,他害怕哈維連累他。
要知道,他熬死巴隆,弄死杰克,搶回維克多尸體,憑借的是什么?
他可是憑借他那顆聰明腦袋才活到今天的。
諾德覺得,哈維少爺這是有些想要找死了。
“可是我餓啊。”
哈維一臉理所當然地望向諾德,有些莫名其妙,仿佛在看一個奇怪的人。
“餓了就要吃東西啊!”
諾德頓時有些無語。
諾德不餓嗎?他都餓了三天了,不也還控制得住自己?
餓一頓,餓不死人。
諾德心里抱怨著,卻也不敢直接說出來。
他知道,像是哈維這種親爹是個大騎士,是個男爵的家伙,恐怕一天也沒挨過餓。
這恐怕還是哈維第一次嘗到餓是什么滋味吧?
可一想到這里,諾德心里就更難受。
索性,他也就嘆了口氣,不再討論這個話題了。但臨走前,諾德又想了想,問了一句。
“那您是在哪兒抓的?我去看看還有沒有,再抓一只來。”
“喏,就在那,你想抓你抓唄。”哈維頭也沒抬,用刀子比劃著方向。
諾德走了。他去了哈維指的那個地方。那是一戶人家的圈欄,籬笆還在,但上面破了一個大洞。地上的雞腳印從圈欄里一直延伸到外面。
圈里現在是空的,諾德不知道里面以前有什么,但無論有什么現在都跑光了。
諾德見過這種場面,在西村,以前騎士老爺收稅收得高的時候,就有人去村里牲畜最多的那戶人家偷。
但大家那時候是窮的沒飯吃,只能偷,偷也是盡量偷干凈。
說起來西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母親在干什么。
諾德有些想母親了。
諾德又看了兩眼圈欄。
忽然,諾德看著空空如也的圈欄,心里感到一陣莫名的生氣。
諾德看著圈欄,想了想,走到旁邊那棟低矮的土屋前,抬手敲了敲門。里面沒有聲音。諾德又敲了敲,然后開始用力拍門。
過了一會兒,門里一個老婦人才慢悠悠地走過來。她的眼睛里都是血絲,看起來很疲憊。她看著諾德。
“你是誰,怎么了?”
“你家的牲畜被偷了,圈欄也被毀了。是老禿頭的兒子,哈維干的。”諾德看著這個老婦人,面無表情地說道。
老婦人愣住了。
她顫抖著走出低矮的土屋,一眼就看見了空蕩蕩的圈欄。
然后,不遠處,是一個手拿著刀,正在吃烤豬的年輕人。
手上,臉上,全是血污,還有一旁被隨意丟棄在地,帶著血的豬內臟。
老婦人怔住了,她不敢相信地擦了擦眼睛。
那是她跟特里養的豬,準備過冬用的。
老婦人顫顫巍巍地舉起了手……
“你個畜生!你個殺人的狗崽子!”老婦人的聲音尖銳刺耳,“你們殺了我的特里,現在又偷我的豬!我的豬啊,我過冬的豬啊!”
她越罵越激動,聲音越來越大,傳遍了整個安靜的村子:
“你個沒娘養的雜種!天生的賊!強盜的種!你這個樣子,你娘生你的時候肯定是被野豬給拱了!你看看你,滿臉是血,跟個野獸一樣!你不得好死!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老婦人指著哈維,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流下來:
“還我的豬!還我丈夫的命!你們這些穿著人皮的野獸!你吃我家的豬,你會噎死的!你的肚子會爛掉,你會拉血拉到死!”
哈維猛地站起身,惱怒地看過來:“閉嘴你這個瘋婆子!我餓了,你們又不提供吃的!那不是你們的錯嗎!?”
兩個人的爭吵聲立刻驚醒了周圍還在睡覺的村民和騎士。
“大家評評理啊,他們不給我們吃飯,我們難不成就這樣在這里餓三天不成!?”哈維冷哼一聲,冷眼看著那老婦人。
諾德站在人群邊緣。
他心里默默有些后悔,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非要去告訴老婦人這件事情。
他為什么非要多嘴?
現在好了,哈維跟這個老婆子吵起來了,估計一會兒就會惹得不可開交,把騎士還有村民都吵醒。
諾德偷偷觀察著周圍。
果不其然,凱文率先醒了,趕了過來,皺著眉立刻左右四顧尋找了解事情的人,然后找到了那些守夜賭博的。
但那幾個賭博的,對這種事情顯然漠不關心。或許是因為老禿頭都死了,他們不在乎那種事情,而且守夜餓一頓兩頓也沒什么。
那看起來,接下來就要找自己了。
諾德快步找了個樹后面躲起來,以免凱文找到自己。他是真不知道如果凱文找到自己了,自己要如何跟凱文解釋。
而且……
諾德還在想著另外一件事,沒功夫搭理凱文。
那就是,他這么做,會不會被伊萬誤會他是故意的,故意挑起哈維跟老婦人的矛盾,用這個事情逼伊萬趕緊讓騎士去鋪路。
但轉念一想,諾德又覺得應該不會。畢竟哈維偷豬又不是自己指使的,自己只不過是把這個事情告訴了老婦人。
自己就算不告訴對方,對方就不會吵起來了嗎?
自己不告訴對方,頂多是讓對方多休息一會兒,等到老婦人起來,看見圈欄里沒有東西了,到時候說不定會把自己也記恨上。
想到這里,諾德又看了一眼老婦人和哈維。
他們爭吵的更加激烈,在寂靜的清晨中格外刺耳。
很快,圍觀的村民越來越多,黑森林的騎士們也都被吵醒,圍了過來。
“嚷嚷什么!?一頭豬而已,這瘋婆子叫什么叫?一大早的不讓人安寧?”
“就是,又不給吃的,一頭豬怎么了?”
“我們可是騎士!”
可黑松林的村民也不甘示弱:“就你們是騎士?”
“騎士怎么了?你們領主老禿頭還被我們打死了呢!”
“滾!瘋婆子!”忽然,一個騎士一口濃痰吐到了老婦人臉上。
老婦人愣了。
周圍圍觀的村民也愣了。
接著,哈維看見了讓他無法理解的一幕。
那個老婆子沒有哭,也沒有后退。她用手背抹掉臉上的唾沫,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冒出一種哈維從未見過的、瘋狂的光。
她轉身,動作快得不像一個老人,沖進了那個破爛的圈欄。她沒有拿武器,而是抓起一把扔在角落的木鍬,然后猛地插進圈欄角落里一堆濕潤、發黑的爛泥里。
那不是爛泥。那是混合著豬尿和腐爛草料的豬糞。
老婦人使出全身的力氣,將滿滿一鍬的污物鏟了起來。她沒有絲毫猶豫,用盡力氣,朝著騎士們的方向猛地揮了過去。
哈維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一片黑褐色的、帶著草屑的液體和半固體的塊狀物,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朝他們飛了過來。
大腦一片空白!
一陣冰冷、粘稠的液體濺到了他的臉上和脖子上。一塊半軟不硬的東西砸在他的胸口,然后滑了下去,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一道黃褐色的痕跡。
他下意識地用手一摸臉,手指上沾滿了滑膩、帶著顆粒感的穢物。
豬糞。
他,哈格里夫斯爵士的兒子,黑森林堡未來的繼承人,被人用豬糞潑了一臉。
一瞬間,哈維的腦子一片空白。所有的饑餓、疲憊、恐懼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滾燙的、足以將他理智燒成灰燼的羞辱和憤怒。
“哈哈哈哈!”那老婦人看著他們狼狽的樣子,竟然發出了尖厲的笑聲,那笑聲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恨意,“現在你們聞起來,就跟你們做的事一樣臭了!強盜!賊!”
她扔掉鐵鍬,指著哈維,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
“你現在滿意了,殺人兇手的崽子!你身上有了豬屎的味道,跟你那個爛在地里的爹正好配成一對!”
“你……你找死!”
“爹”這個字,像一根燒紅的鐵針,狠狠地刺進了哈維的心臟。他父親焦黑的、殘破的尸體還是他親手收尸的。
而這個瘋婆子,這個用豬糞潑他的賤民,竟然敢如此羞辱他死去的父親!
哈維的眼睛瞬間變得通紅。他感覺血全都涌上了腦袋。他聽不見周圍騎士的驚呼,也看不見村民們驚恐的臉。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個老婦人尖叫、咒罵的臉。
他要殺了她。
他必須殺了她。
他要用她的血,洗掉自己臉上的污穢和恥辱。
“我要殺了你!”
哈維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他不再去想什么神甫的禁令,也不再管會有什么后果。他推開擋在身前的自己人,雙手緊握著長劍,劍尖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
他將劍舉過頭頂,朝著那個還在咒罵的老婦人,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
“你們想干什么!”
“想打架嗎!你們忘了神甫的話嗎!?”一個村民怒喝道。
老婦人毫不畏懼地迎著他的劍鋒,她再次發出尖利的叫喊:“來啊!殺了我!你這個強盜的崽子!你們殺了我丈夫,現在還想殺我這個老婆子嗎!來啊!”
“死啊!”哈維怒吼的沖了上去,劍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