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念是被鐵盒的響聲驚醒的。
玻璃罩上的薄露已經凝成水珠，順著罩壁往下滑，在窗臺上積成小小的水洼。鐵盒倒扣在地板上，玻璃彈珠滾到床腳，鋁箔紙星星卡在床縫里，反射著窗簾透進來的微光。她伸手去夠時，指尖觸到片硬紙板——是江硯寄來的飛機模型翅膀，昨夜被她壓在枕頭底下。
“七點十五分了。”陳慧的聲音從廚房飄來，帶著米粥的香氣，“張奶奶說今早要教你蒸槐花糕，別遲到了?！?
蘇念把星星塞進校服口袋，鐵盒里的彈珠叮叮當當撞個不停?！爸览玻 彼龑χR子系紅領巾，突然發現領口別著的玻璃彈珠歪了，球心里的小紅花轉了個方向，像在朝她點頭。
跑到巷口時，老槐樹下的石桌上擺著個竹蒸籠，張奶奶正往槐花面團里撒桂花?！皝砝?？”她往蘇念手里塞了雙竹筷，“試試軟硬度，太硬了蒸出來會硌牙。”
蘇念的白球鞋剛站穩，就聽見郵局的自行車鈴聲從石板路那頭傳來。郵差舉著個牛皮紙包朝這邊喊：“蘇念！北方來的包裹！”他把包裹往石桌上一放，車筐里的信件嘩啦啦掉出來，“王婷婷寄的，昨天就該到，找了半天才發現夾在報紙堆里?！?
包裹上貼著張航空郵票，郵戳是三天前的。蘇念的手指剛碰到繩子，就聽見圖書館的方向傳來李爺爺的喊聲。他舉著個鐵皮哨子站在巷口，藍布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像只振翅的灰鳥：“丫頭！快來看！江硯媽媽送東西來了！”
“先拆我的！”王婷婷的字跡突然從包裹里“冒”出來——是張貼在封口的便利貼，“里面有航模輪子，記得跟機身拼起來！”
蘇念的指甲剛掐斷繩子，就看見張奶奶舉著個長條形紙箱走過來，紙箱上印著架銀色的波音747?！敖帇寢屨f這是航模套件，”她用圍裙擦了擦手，“那孩子攢了半年獎學金買的，特意囑咐要你親手拼。”
李爺爺湊過來時，老花鏡差點掉進蒸籠里。“哎喲，這可是進口貨！”他指著紙箱上的英文說明，“我年輕時在百貨公司見過，要半個月工資才能買一套呢。”
蘇念把王婷婷的包裹倒過來，硬紙板、塑料螺旋槳、還有包銀色貼紙嘩啦啦落在槐花面團上。“這是……”她撿起片印著星星的貼紙，突然想起江硯信里說的“裝飾”。
“航模的尾翼?！睆埬棠逃每曜影奄N紙夾起來，沾著的面粉在陽光下像星星，“婷婷在電話里跟我說了，她跟江硯打賭，看誰拼的航模先能飛起來?！?
圖書館的木門被風吹得吱呀響時，蘇念正蹲在地板上拼機身。李爺爺把掛鐘又調慢了五秒，鐘擺晃得比昨天更慢，像在跳一支慢悠悠的舞。“你看這零件，”他指著個銀色小輪子，“帶軸承的，轉起來能響三分鐘?！?
蘇念的手指剛捏住輪子，就聽見巷口傳來王婷婷的聲音，比電話里清楚百倍：“蘇念！拼到機翼了嗎？”
她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在桌腿上，疼得眼淚差點掉下來。王婷婷舉著個大哥大站在老槐樹下，辮子上的棉布結換成了紅色的，像朵小小的花?！拔覌尦霾顜倚械?，”她晃了晃手里的電話，“剛到巷口就看見你在拼航模！”
蘇念的腳尖在地板上蹭了蹭，塑料螺旋槳在掌心轉得飛快?！澳阍趺床惶崆罢f？”她突然發現王婷婷的書包上別著枚航模獎牌，“你贏了？”
“并列第一！”王婷婷跑過來時，書包上的飛機掛件撞在桌角，發出清脆的響聲，“江硯說我的尾翼設計比他好，但他的機翼平衡度更高?！彼蝗粔旱吐曇?，“他讓我問你，郵票夠不夠用，不夠他再寄一版?！?
李爺爺突然笑了，從柜臺下拿出個鐵盒：“夠夠的！這丫頭把‘念硯號’原型機郵票當寶貝，夾在日記本里天天看呢。”
王婷婷的手指在航模套件里翻了翻，掏出包銀色膠帶：“江硯說這個要最后貼，不然會粘住零件?！彼蝗恢钢K念的校服口袋，“你的星星露出來了。”
蘇念把鋁箔紙星星往里面塞了塞，玻璃彈珠在口袋里滾來滾去?！澳闶裁磿r候走？”她看著王婷婷書包上的火車掛件，突然想起三天前的電話，“還坐那趟鐵軌嗎？”
“下午四點的火車?！蓖蹑面猛掷锶祟w薄荷糖，跟上次送的那顆一模一樣，“我媽說下次出差帶你來北方，江硯說要帶我們去看真的波音747?！彼蝗慌牧讼伦雷?，“對了！他讓我轉告你，10668米的高空能看見銀河，比老槐樹頂的星星密十倍。”
張奶奶端著槐花糕走進來時，蒸籠里的熱氣把航模圖紙熏得卷了邊?！皣L嘗？”她用勺子舀了塊放在碟子里，“加了紅糖，江硯小時候最愛的甜度。”
蘇念的舌尖剛碰到糕體，就聽見王叔叔舉著相機從巷口跑來。他的鏡頭對著老槐樹的刻痕，快門按得咔嚓響：“報社要登這張照片！主編說‘會生長的約定’這個標題特別好！”
“刻痕又長高了！”蘇念突然跳起來，白球鞋踩在李爺爺的布鞋上。樹干上的“第四天”刻痕旁邊，多了個用紅漆畫的小箭頭，指著上方的天空，旁邊寫著：“距離銀河還有10665米?！?
“江硯那小子半夜來描的?！崩顮敔斕统鰤K手帕擦汗，“我起夜時看見他舉著油漆桶站在樹下，藍布衫上沾了好多紅漆點子，像落了串紅星星?！?
王婷婷突然指著航模圖紙：“快看！這里有個小口袋！”她用指甲挑開圖紙邊緣的折痕，掉出張小小的便簽，是江硯的字跡：“機翼要裝三顆星星才平衡，左二右一，婷婷會教你?！?
“我哪用教？”王婷婷把便簽塞進蘇念手里，“你看第18頁的組裝說明，他畫了三顆星星當標記。”她突然壓低聲音，“其實是他自己記不住，才畫這么顯眼的。”
蘇念翻到第18頁時，發現圖紙背面有片淡淡的水漬，像滴眼淚落在“平衡翼”三個字上。她的手指剛按上去，就聽見李爺爺的收音機突然響了：“北方地區今日多云轉晴，能見度極佳，適合航模飛行……”
“快拼機翼！”王婷婷抓起塑料零件往蘇念手里塞，“等會兒去操場試飛，說不定能飛到老槐樹頂呢。”
圖書館的鐘敲到九點時，航模的機身終于拼好了。蘇念把鋁箔紙星星粘在機翼上，玻璃彈珠被她嵌在機頭當“眼睛”，球心里的小紅花轉來轉去，像在打量這個世界?！斑€差螺旋槳。”她舉著航模往窗外看，老槐樹的葉子在風里晃得厲害，像在招手。
“我帶來了！”王婷婷從書包里掏出個金屬螺旋槳，上面刻著行小字：“念硯號001。”她把螺旋槳往機身上擰時，突然“呀”了一聲，“江硯說這個槳葉能發光，你看——”
陽光透過螺旋槳的紋路照在桌面上，投下片星星點點的光斑，像把撒在紙上的銀河。蘇念的指尖剛碰到槳葉，就聽見巷口傳來火車的汽笛聲，長長的，像在跟誰告別。
“我該去火車站了。”王婷婷把書包往肩上甩，火車掛件撞在航模上，發出叮叮的響聲。“這個給你?！彼K念手里塞了個小小的錄音盒，“江硯錄了段航模發動機的聲音，說你晚上寫日記時聽，像他在跟你說話。”
蘇念的手指攥緊錄音盒，塑料殼子硌得掌心發麻?！暗搅舜螂娫??！彼穆曇粲悬c抖，像被風吹得發顫的槐樹葉。
“每天都打！”王婷婷后退著往巷口走，辮子上的紅結在風里飄，“記得把航模飛到樹頂！我在火車上能看見！”
張奶奶突然追上去，往她書包里塞了袋槐花糕：“路上吃！涼了也甜！”她轉身時眼圈紅紅的，用圍裙擦了擦眼角，“這些孩子，心都系在根線上呢?！?
蘇念舉著航模跑到操場時，李爺爺已經在槐樹下拉好了線。他的藍布衫被風吹得鼓鼓的，像面小小的帆：“江硯說要在樹蔭下試飛，免得陽光晃眼?！?
航模的螺旋槳轉起來時，發出嗡嗡的輕響，像只快樂的小蜜蜂。蘇念松開手的瞬間，它突然往上沖，機翼擦過老槐樹的葉子，三顆星星在陽光下亮得刺眼?！帮w到刻痕那里了！”李爺爺的喊聲驚飛了樹上的麻雀。
航模的影子投在“第四天”的刻痕上，像架真正的波音747停在了那里。蘇念突然發現，螺旋槳的光斑在樹干上拼出了顆小小的星星，正好落在紅漆箭頭的末端。
“江硯算好的。”王叔叔舉著相機追著航模跑，“他昨天跟我借了測距儀，說要算出‘星星影子落在哪天的刻痕上’?！?
航模落回蘇念手里時，鋁箔紙星星上沾了片槐樹葉。她把樹葉夾進日記本，突然發現李爺爺的掛鐘停了——指針卡在九點二十八分，比實際時間慢了五分二十秒?！笆墙幷{的。”李爺爺笑著上發條，“他說‘多出來的時間，夠你畫顆更圓的星星’?！?
中午的陽光把圖書館的地板曬得暖暖的，蘇念趴在桌上寫回信。信紙是江硯寄來的那種，飛機圖案的翅膀上，她畫了三顆小小的星星。“今天的航模飛到了10米高，”她的筆尖頓了頓，“比昨天的刻痕高3厘米。”
寫到一半，錄音盒突然從口袋里滑出來，滾到航模旁邊。蘇念按下播放鍵時，沙沙的電流聲里傳來江硯的聲音，還有航模發動機的轟鳴：“蘇念你看，槳葉轉起來像不像星星在跑步？等你拼好，我們就讓它跑到銀河里去……”
聲音戛然而止時，窗外傳來張奶奶的喊聲：“丫頭！江硯媽媽又送東西來了！”
蘇念跑出去時，看見個保溫桶放在老槐樹下，桶蓋上貼著張便簽：“山楂醬熬好了，裝了三罐，記得每天抹面包吃?！彼蜷_桶蓋的瞬間，紅糖的甜香漫出來，像只溫暖的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
“江硯說你不愛吃酸的?！睆埬棠掏掷锶税焉鬃樱疤匾庾屗麐寢尪嗉恿税虢锛t糖，說‘要甜得像槐花糕才好’。”
蘇念舀了勺醬往嘴里送時，突然發現桶底沉著個小小的玻璃罐，里面裝著些銀色的粉末。“這是……”她的手指剛碰到罐口，就聽見李爺爺的收音機在播新聞：“北方航空大學航模隊再創佳績，其‘念硯號’模型打破校紀錄……”
“是熒光粉?！蓖跏迨迮e著相機走過來說，“江硯托我帶給你的，說晚上涂在航模上，能像星星一樣亮?！彼蝗粔旱吐曇簦斑@小子在電話里跟我念叨了半小時，說‘一定要讓她知道，星星在夜里也能飛’?！?
蘇念把熒光粉涂在航模的機翼上時，玻璃彈珠在鐵盒里滾來滾去，像在為她伴奏。李爺爺的掛鐘突然“當”地響了一聲，指針慢悠悠地走到十二點，比平時多晃了三下?！斑@是江硯修的?！彼K念手里塞了塊水果糖，“說‘讓時間多等你一會兒，別急著長大’?！?
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在老槐樹上，把刻痕的影子拉得老長。蘇念掏出黃銅卷尺，把刻度對準“第四天”的線?！?0665米。”她輕聲說，卷尺末端的“硯”字正好與紅漆箭頭重合，像在跟天空打招呼。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長長的，像王婷婷在說“再見”。蘇念突然想起錄音盒里的聲音，轉身往操場跑，航模舉在頭頂，螺旋槳被風吹得轉個不停。陽光透過槳葉的紋路，在地上投下串滾動的星星，像在追趕遠去的火車。
圖書館的燈亮起時，蘇念正在給航模涂最后一層熒光粉。李爺爺舉著個玻璃罩走進來，罩子上貼著張星星貼紙：“江硯媽媽說這個給航模用，免得落灰?！?
“它會呼吸呢。”蘇念把航模放進玻璃罩，螺旋槳還在輕輕轉動，“您看，槳葉動一下，就像吸了口氣?！?
李爺爺的收音機突然放起了鋼琴曲，調子跟上次一樣輕輕的。“江硯說這是‘星星飛行曲’。”他關掉收音機，月光正好落在玻璃罩上，“你看，熒光粉亮起來了?！?
蘇念湊近時，發現航模的機翼上，三顆星星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像在跟天上的銀河打招呼。她翻開日記本，在“第四天的日記”下面寫道：“今天的航模學會了呼吸，它說明天要飛到15米高?！?
玻璃彈珠突然從鐵盒里滾出來，撞在玻璃罩上，發出“咚”的一聲。蘇念把它撿起來，放回盒里時，發現鋁箔紙星星旁邊多了樣東西——是片王婷婷送的薄荷糖紙，被折成了小小的飛機形狀。
月光爬上窗臺時，蘇念對著玻璃罩里的航模輕聲說：“晚安，念硯號?！?
遠處的火車汽笛聲又響了，這次帶著熒光粉的甜味，像在說“明天見”。蘇念摸了摸口袋里的錄音盒，突然覺得10665米的距離，好像也沒那么遠了。
玻璃罩里的航模輕輕轉了下螺旋槳，像在點頭回應。月光透過罩子，在地上投下架會發光的影子，正朝著銀河的方向，慢慢飛行，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