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夏初清晨帶著昨夜沒有散凈的一絲悶熱。

央音校園沉睡在這溫吞的早晨里，連風吹過樹葉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梧桐樹枝葉蔥蘢，仿佛撐開一把把濃密的綠色傘蓋，陽光還沒完全灑下來，只透出淡淡的天藍，從樹葉的縫隙里滲出細碎的光斑，映在地上斑駁陸離。

許晨慢悠悠地從校外走回來，身上搭著一件皺巴巴的牛仔外套，那是他剛從網吧回來的“戰袍”——昨晚為了打通一個副本，他硬生生在電競椅上靠著這件外套打了個盹。

眼神雖帶著一夜未眠的倦意，卻藏著一種打贏Boss的意氣風發。

走到校門口，他停下腳步，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骨頭“咔啦”響了一聲。腦袋一偏，剛好看到相熟的門衛大爺正蹲在值班室門口，左手提著個紅色老式保溫瓶，右手正往大搪瓷缸子里兌熱水。

大爺早就眼尖地認出了他，樂呵呵地晃了晃手里的蓋子，調侃道：

“又一宿沒回寢？小伙子，腎可不是你想熬就熬的，年紀輕輕，別等真虛了才后悔。”

“哈哈，我這身子骨還挺硬朗。喝濃茶容易導致鈣流失，大爺您自個兒多吃點蓋中蓋吧。”許晨樂了。

“這小崽子。”大爺笑著作勢生氣。

許晨咧嘴一笑，悄悄溜進去。

校園只有三三兩兩晨跑的暑假沒有離校的學生，還有家屬院區住戶起來去早市的三三兩兩的人們，遠遠看去，整片操場像是從膠片電影里走出來的慢鏡頭。

“咚、咚、咚——”像是給安靜的校園打了個節拍。

籃球砸地的聲音從操場另一頭傳來。

許晨正準備上樓，聽見聲響愣了下：“誰這么早在打球啊？”

順著操場邊的梧桐樹影看過去，一眼就認出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陳默？”

他眼睛一亮，立刻快步走過去。

陽光從東邊教學樓縫隙間斜斜灑下來，把籃球少年修長的影子拉得老長。

陳默穿著一身黑灰配色的運動背心，手臂肌肉線條帥氣，汗水順著額角滑過臉頰，打濕了鬢發。他正在三分線外一個急停變向，腳步干脆利落，輕巧跳起，一記漂亮的拔起跳投，籃球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

“唰！”地一聲，穩穩進框。

許晨吹了聲口哨，把搭在肩上的牛仔外套甩在地上：“喲，陳大明星。”

陳默轉頭，看到他來了，笑著點點頭。

許晨走近：“當了明星還有閑情打球啊？你知道你現在在校園聊天室的討論熱度有多恐怖嗎？”

“我但凡發個帖子，說‘陳默要出來打籃球’，這操場都能被尖叫的小姑娘擠滿。”

陳默單手拍球，一邊笑：“你就別損我了。你咋不說，連外星人看見你那帖子都得熬夜開飛船趕過來，尖叫著看我原地胯下運球。”

許晨：“要真撥號上網到外太空，那網吧包夜得多貴啊。”

“你說外星人講什么語？”

“誒，你說邪惡的美帝是不是把外星人藏在五十一區了？”

許晨這種宅男，發散性思維真是天馬行空。

陳默佩服。

“說什么語我不知道，”他便想逗一逗許晨：“但外星人跳舞你見過嗎？”

說著，他猛地胯下運球，身體靈巧地轉了一圈，表演了一個手臂運球，和手指轉球。

陳默背對著許晨，一邊跳抖肩舞一邊說道：“地球人你好，我是陳默，我最喜歡唱，跳，rap，籃球——music！”

下一秒他干脆不打球了，把球旋轉著拋給許晨，一邊原地跳起：“只因你太美！只因你太美！”

動作故意不協調，配上那首魔性洗腦的BGM簡直是絕配。

“什么太美？你……你跳的什么鬼？”許晨震驚兩秒，下一刻忍不住大笑出聲，“哈哈哈哈哈哈，陳默你是不是瘋了？”

“我求你了，別被外星人抓走好嗎？地球少了你這么有才華的奇男子，整個銀河系都要抑郁癥。”

陳默也笑著停下，扶著膝蓋喘了口氣。

“耍寶成功。”他說，語氣里帶著一絲輕松和沒心沒肺。

兩人相視一笑。

許晨把球拋給陳默：“打一局？”

“來啊，怕你啊。”陳默抓住球，笑得自信張揚。

他們兩個在一起混久了，彼此的球風和招數都門兒清，場上對位像極了老對手——既熟悉，又不肯放水。

許晨率先發起進攻，從三分線外低姿態持球推進，猛地一個左晃，假動作騙得極真，右腳蹬地，往右突破。

“你火歸火，身體還是僵。”他邊突邊嘴上不饒人。

“你嘴還是這么欠，今天就讓你嘗嘗我大明星陳默的鐵血防守！”陳默貼上去，重心極穩，一個迅猛橫移，成功封住了突破路線，順勢一記搶斷，干脆利落！

“球給我謝謝！”陳默嗖地轉身推進，繞過許晨，殺入禁區，雙腳起跳，空中來了個花哨轉身——

“咚！”球磕在籃筐邊緣，彈了出去。

“哈哈哈！”許晨立刻反搶，得意洋洋道“叫你裝逼！年輕人這么不穩重！”

“你也配笑話我？”陳默反手一拍，又把球斷回來。

兩人你一球我一球，身體奔跑跳躍，嘴上也沒閑著。

“對了，”許晨氣喘吁吁，手還拍著球，忽然想起來，“你怎么大清早就在這兒打球啊？不是最近挺忙的么？剛又從哪個城市打飛的回來呢？”

陳默運球的動作微微一頓，像是被人從背后敲了一悶棍。

許晨見他愣神，立刻把握時機，一個假動作晃開他，躍起猛灌籃下。

“得分。”許晨落地挑眉，“贏了。”

陳默也不爭，苦笑著撿起球，順勢倚在籃板下坐下，把毛巾搭在頭上，仰望天光透過梧桐樹葉灑下的斑駁陽光。

“不打球不行啊。我這人一煩躁就想動。不動，腦子就亂成一鍋粥。”他抬手遮住眼睛，聲音里透著倦意。

許晨一屁股坐他旁邊，喘著氣，伸手拍了拍膝蓋：“你都火成這樣了，還煩什么？說出來給我等苦逼學生心理平衡一下。”

“你許大公子就不要裝苦逼了，你的人生哪有煩惱啊，錢又不缺，最好的單位的工作怕不是從出生那天就已經被你爸規劃好了。”陳默對許晨家世早有耳聞：“剩下的就是讀個研究生，然后開始工作升職享受人生了。”

許晨的笑容一下子收住了。他把目光投向球場邊界線，一字一句：“……別提我爸。”

“我爸，不存在。”

空氣里突然靜了一下。

陳默意識到自己踩線了，立刻伸手拍了拍他后背，誠懇道：“對不起，我說錯了。”

許晨呼了口氣，勉強一笑：“沒事。早就習慣了。”

他歪著頭看陳默：“你呢，說說你煩啥？我這老同學，還能不能給你開導開導？”

陳默靠在籃架上，沉默片刻，然后忽然笑了笑，笑容帶著點自嘲。

“我那首新歌的MV，有機會上Channel W的黃金檔循環播出。”

許晨正拿毛巾擦汗，聞言頓了一下，驚訝地抬頭：“Channel W？我經常刷那個頻道啊！上面推的歌，哪一首不是封神的？你這不是要起飛的節奏嗎？”

他一激動，伸出手要跟陳默擊掌慶祝。

陳默卻只是蔫蔫地伸出一根手指，點了一下許晨的掌心，像個被水潑熄的火種。

“問題是，我可能要失去這個機會了。”

許晨愣住：“怎么可能？你現在的勢頭，正殺瘋了啊。”

“你聽我說。”陳默嘆了口氣，“節目預定是三個周之后播出，所以我的MV要這周完成拍攝，下周送棚做后期剪輯。”

“時間還很充裕啊，你是拍音樂視頻，最多就三四分鐘的事，又不是拍電影動輒兩三個小時。三個星期足夠的。”許晨家的表姑姑是做影視行業的，所以他對這個行業也略有耳聞。

陳默沒有接許晨的話，而是換了一個話頭：

“這次MV拍攝請了個新銳導演，海歸派，北美留學回來的，名校導演碩士，特別有調性。”

“咋了？”

“太有調性了。”

“？”

“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挺靠譜的。”陳默靠著籃架，眼神飄遠，仿佛陷入一場不堪回首的回憶，“第一天早上見面，穿一身黑西裝，內襯高領，戴著銀邊眼鏡，跟我說‘默默，咱們拍的不是MV，是一場靈魂的漫游。’”

許晨“噗嗤”一聲，差點沒把水噴出來：“你等會兒，他叫你什么？”

“……默默。”陳默艱難地重復了一遍。

“哈哈哈哈哈哈！”許晨直接笑癱在地，“你不是說你是直男天花板嗎？人家給你取外號都這么寵溺了，你考慮一下人家行不行？”

陳默翻了個白眼：“別拿我開心。那導演叫莫西，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許晨一拍大腿，“我表姑上次做節目找過他，說他拍出來的畫面像夢境，剪出來像幻覺，成品像實驗室意外泄露的精神污染。”

“對，就是他。”陳默嘆了口氣，一臉生無可戀，“我們劇本本來都定好了，是一個城市戀人錯過重逢的青春故事，情節完整，一點都不復雜。”

“導演本來只要照著本子拍就行了，但他在現場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有想法是好事兒啊，什么想法？”許晨問。

“他讓我演一個悵然若失的靈魂，用跳舞來象征對自由的向往。他還說，要讓我戴一個鹿角頭套，穿著芭蕾衣服在廢棄的火車站里緩緩起舞。”

許晨笑得差點背過去：“這……這是MV？還是恐怖片？”

“我也不知道。”陳默掩面，“那衣服太羞恥了，我當時腦子嗡的一下，只能透過頭套看到他站在鐵軌旁邊喊我：‘默默，你要跳出靈魂的張力！張力你懂嗎！’”

“這也太先鋒了，你這MV要是拿到北歐的藝術展去肯定能獲獎。”

“你跳舞，那女主角做什么呢？”

“你說到點子上了。”陳默搖頭，“女主是個特別溫柔漂亮的模特小姐姐，演技也不錯。結果被晾了一整天，莫西讓她演‘城市異象中的具象化情緒’，全程不讓說話，躺在廢棄電車車廂里睜眼發呆，還要求她‘眼神要空洞且悲憫’。”

“那不等于個美瞳廣告？”許晨打趣。

“人家姑娘那么瘦，中午只吃了個代餐棒，一下午躺在地上又冷又困。他還嫌她‘情緒太飽滿’、‘上鏡太美’。然后就吵起來了。”陳默無奈地攤手，“昨晚那姑娘直接拉黑了劇組所有人，微信電話全聯系不上。”

“……好難啊。”許晨忍不住笑著拍了拍他，“你要是照著這個版本拍出來，估計播出當天你就不是國民男友了，是‘全民心理陰影’。”

陳默揉了揉眉心，長嘆一聲：“你說我圖個啥啊？昨天折騰了一整天，女主跑了，導演瘋了，結果一秒素材都沒拍出來。”

“那你現在——”許晨問。

“我現在最擔心的——”陳默壓低聲音，眼神幽怨，“是那個莫西導演要了我的私人手機號碼，昨晚深夜給我發了五千多字的短信，特別溫柔地安慰我，說謝謝我能理解他的藝術和靈魂，最后還問我‘默默，今晚你還好嗎’。”

“……你回了嗎？”

“我沒回。我現在心里慌得很。”陳默拍了拍胸口，一臉憂傷，“許同學，你說我這菊花，還能保住嗎？”

許晨笑瘋：“為藝術獻身，沒什么丟人的。”

陳默把球抱在懷里，陽光透過梧桐葉灑在他身上。他垂著眼，忽然聲音低了下來。

“我想了一整夜。”他語氣一點點堅定，“這MV我不能失敗。Channel W那檔口黃金檔，不是天天都有。我要是錯過了，就再也不會有人把我當回事。”

“所以我決定了——我得自己干。”

“自己拉團隊、找導演、找攝影，劇本重寫，臨時起拍，我也要在期限前做出來。”

“我就不信，我陳默，還搞不定一個三分鐘的MV？”

“牛，”許晨看著他，眼神復雜。最后只嘆了口氣：“你是真瘋子。”

陳默隨手拋出籃球，球“咚”的一聲彈到一邊。

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在球場邊響起：

“同學們，早上不要在這兒打籃球，離宿舍太近了，太吵了！”

倆人同時一激靈，回頭一看，是宿舍區的大媽。

她今天穿著藍白碎花套裙，頭上夾著粉色大蝴蝶結發夾，左手提著鑰匙串，右手叉腰，氣勢驚人。

“……阿姨，您早！”許晨反應賊快，秒變笑臉，“不好意思，我們馬上收。”

陳默也拎起毛巾點頭哈腰：“對不起啊阿姨，下次不敢這么早了。”

“下次啊？”大媽挑眉。

陳默秒改口：“不不，以后都不早起打球了！”

大媽點點頭：“知道就好，注意休息，別熬夜。”

他們倆收起籃球，往食堂方向走去。

“走，吃點東西壓壓驚。”

“有豆腐腦嗎？”

“配土豆絲卷餅，老四窗口的最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