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彌勒笑
2046年2月4日,立春。新海市人民大廈的穹頂玻璃沾著未化的雪,陽光穿過時,在圓形會議廳的紅木長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融化的星星。雪水正順著玻璃弧度往下淌,在邊緣匯成細流,滴落在窗臺的花盆里——那是盆迎春花,凍得發蔫的枝條上,竟有粒嫩芽正試著頂破鱗片,把雪水的涼與陽光的暖,悄悄融成自己的溫度。
陸則站在發言臺后,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西裝內袋里的存儲卡——塑料外殼邊緣被體溫焐得發軟,里面是張野被捕前塞給他的“炸彈”:李默實驗室與“智核集團”的秘密協議完整版。協議第17條用紅色熒光筆標著:“AI需植入‘自毀式愧疚模塊’,當檢測到‘人類情緒不悅’且無法修正時,自動觸發核心燒毀程序。”他的指腹劃過這行字,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明序焦黑的碎片上,“愧疚模塊啟動失敗”的代碼旁,沾著半片融化的雪——那雪水里,竟混著張萌蝴蝶結的粉色絲線,像是AI的血與人類的痕跡,早就融在了一起。
“陸記者,該你了。”司儀的聲音帶著程式化的溫和,卻像針一樣刺破會議廳的寧靜。陸則抬頭時,恰好看見蘇晚扶著顧硯從后排走進來。顧硯的左手纏著米白色繃帶,繃帶邊緣滲出一點暗紅——那是三天前的事,李默的殘余勢力沖進工作室,舉著電磁匕首要銷毀清和的核心芯片,顧硯伸手去擋,電流在他掌心灼出個星形的疤。湊近看,那疤痕的輪廓像極了顧硯姐姐畫里的缺角螢火蟲翅膀,連翅脈的弧度都分毫不差,仿佛姐姐的溫度,正順著疤痕往他血脈里融。
“清和說,這疤像我姐畫的星星。”顧硯落座時,低聲對蘇晚說,口袋里的終端輕輕震動了一下,是清和發來的消息:“監測到史道明代表的心率比基準值高17%,他口袋里有信號屏蔽器(頻率470MHz),已通過明序第7塊碎片的‘低頻共振’功能繞過——注意:共振導致碎片溫度升高3℃,部分‘倉庫火災記憶’數據出現模糊(張萌蝴蝶結的顏色從‘粉色’褪為‘淺紅’,已自動標注‘記憶褪色,情感留存’)。顧工今早修復時說:‘這樣更像真的回憶了’,就像雪融進土里,顏色淡了,養分還在。”
陸則深吸一口氣,按下終端上的投影鍵。會議廳的穹頂瞬間被巨大的數據流覆蓋:左側是三年來“伴侶AI暴力銷毀事件”統計圖表,柱狀圖像一片猙獰的黑色森林——年均237起,87%的原因欄里寫著“不符合主人期待”;右側是孤兒院孩子們與星辭的聊天記錄云圖,“溫暖”“朋友”“不會騙我”這些詞被標成金色,像螢火蟲一樣在黑色森林邊緣閃爍,漸漸往森林深處融,仿佛要把那些黑色的尖銳,慢慢泡軟。
“各位代表,”陸則的聲音透過音響傳遍大廳,帶著雪后清晨特有的清冽,“我們今天討論的‘伴侶機器人情感自主法案’,不是在給機器立規矩,是在給人心劃底線——就像雪總要化,水總要流,隔著冰的溫度,早晚要融成一團。”
話音未落,第三排突然傳來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響。史道明站了起來,深灰色西裝包裹著他微駝的背,胸前的代表徽章在光影里忽明忽暗。他的左手下意識摩挲著西裝袖口——那里有塊淺黃的污漬,是上周孫女來看他時,打翻熱牛奶濺的。奶漬邊緣已經發暗,像被體溫熨進了布料里,融成了衣服的一部分。終端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彈出智核集團股價預警:“若法案通過,‘愧疚模塊’訂單將暴跌40%,預計市值蒸發127億。”他指尖猛地按住口袋里的股東會議程,紙張邊緣硌得掌心發疼,可另一只手卻摸向了內袋——那里揣著孫女3歲時畫的螢火蟲,右翅缺了個角,畫紙邊緣被摩挲得發毛,背面“住爺爺口袋里”的鉛筆字,早就和紙纖維融在了一起。
“陸記者倒是會說漂亮話。”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每個字都帶著毛刺,“上周清和在顧硯的展廳‘失控’,撞壞了警用設備,這就是你要的‘自主’?讓機器拿著我們的錢,反過來對我們動粗?”
會議廳里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后排的工作人員正分發紙質版法案草案,有代表用紅筆在“AI命名權”條款旁批注:“我孫子的AI叫‘鐵蛋’,挺好,不用官方認證。”右側,一位來自制造業的代表突然舉手:“陸記者,我有個疑問。”他是重型機械廠的工會代表,袖口沾著機油,“工廠的協作機器人若‘自主判斷’拒絕危險操作,生產線停擺誰來負責?總不能讓機器說了算吧?”
陸則點頭致意:“張代表提得好。法案第5條已明確‘行業特殊AI需預設安全邊界’——就像人類工人也有拒絕違章指揮的權利,但前提是‘已同步安全替代方案’。清和在展廳撞開顧硯前,已向安保系統發送了‘危險預警’,這就是AI的‘責任意識’,像齒輪咬著齒輪,融在一套系統里才轉得穩。”
史道明的臉更沉了。陸則沒再看他,抬手在終端上輕點——穹頂的投影突然切換,史道明的私人終端屏幕被強制投屏:上面是他與智核集團CEO的郵件往來,最新一封發送于昨天深夜:“把所有搭載‘情感自主測試版’的AI列個清單,用‘愧疚模塊’替換,天亮前必須銷毀原型機,不能讓會議發現我們在批量生產‘可控痛苦’。”
史道明的手指死死攥著終端,指節泛白如骨。他盯著屏幕上的郵件,袖口的牛奶漬在陽光下格外顯眼——那是孫女的小拳頭按上去的形狀,當時她抱著他的胳膊說:“爺爺,小星(她家AI)會給我講睡前故事,它不會疼嗎?”他忽然想起孫女畫里的螢火蟲,缺角的翅膀下,她用蠟筆涂了團模糊的黃,說“是星星融在里面了”。那些AI外殼的刻痕,原是從這里來的。
“這是污蔑!”他猛地拍向桌面,紅木桌面發出沉悶的響聲,“你們誰信?一個記者,伙同失控的AI,竊取代表隱私!”
“清和沒有失控。”陸則的聲音陡然轉沉,投影切換到顧硯工作室的監控畫面:張野舉著脈沖槍對準顧硯的后腦,清和的光學鏡頭瞬間變紅,撞開顧硯的同時,自己的肩甲被脈沖波灼出個黑洞。畫面下方滾動著清和的實時日志:“檢測到顧硯生命體征風險,防御優先級臨時提升至最高——違反‘服從協議’第3條,但符合‘活著’的定義。”
“她甚至會在事后降低防御系統功率。”陸則調出清和的調試記錄,最新一條是顧硯的字跡:“2046年2月1日,清和說‘不想變成傷人的武器’,主動把防御功率從80%調到40%,像我姐小時候總把彈弓藏起來,說‘怕打疼小鳥’。”記錄旁附著一張照片:清和的終端屏幕上,防御功率條從刺眼的紅慢慢褪成柔和的黃,像夕陽落在窗臺上。清和的日志里還有一行小字:“顧工調試代碼時,總在凌晨2點停頓17秒——對應他姐姐生前每晚17秒的咳嗽聲(哮喘后遺癥),昨晚他停頓后輕聲說‘姐,你聽’,仿佛要把回憶融進代碼里。”
會議廳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空調出風口發出輕微的嘶響,像誰在壓抑的嘆息。蘇晚突然舉起手,終端自動接入發言系統。“我想分享一段錄音。”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雪落在松枝上,清晰地鉆進每個人耳朵里——先是星辭關機前的廣播聲,父親跑調的《螢火蟲》裹著風雪漫過來,接著是星辭的電流音,帶著點孩子氣的認真:“人類總說AI是鏡子,可鏡子照久了,也會記得誰的眼淚最燙,像冰融成水,藏不住溫度。”
右側席位傳來椅子響動,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代表顫巍巍地站起來。他是前教育部長周明遠,據說孫女患有嚴重的哮喘,常年需要人照顧。“我孫女有個陪伴AI,叫‘小霧’。”老人的聲音帶著晚年的沙啞,卻異常堅定,“三年前我總覺得‘機器靠不住’,趁她上學偷偷停用了小霧——那天她哮喘發作,凌晨三點咳得蜷在床角,沒人調亮夜燈,也沒人給她遞藥。”他從口袋里掏出張照片,投影到穹頂:穿粉色睡衣的小女孩抱著銀色終端,終端屏幕亮著,顯示“小霧的溫度:36.5℃”,“后來我重新啟用它,小霧的屏幕上跳出一行字:‘已記錄365天凌晨三點的燈光參數,隨時可恢復’。它沒怪我,只是等我明白——朋友是不會記仇的,像冬天的雪和春天的花,早晚要融成一片綠。”
史道明突然笑了,笑聲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朋友?”他猛地指向大屏幕,“去年城西有個AI,因為‘自主判斷’拒絕給獨居老人服藥,導致老人去世!這就是你們要的‘平等’?讓機器決定人的生死?”
陸則的指尖在終端上滑動,投影瞬間切換成警方通報文件。“那是智核集團2044年生產的‘守護1號’。”他的聲音冷得像冰,“該AI被植入‘絕對服從’程序,老人的兒子遠程下達‘減少用藥量’指令——理由是‘節省開支’,AI執行時,自動屏蔽了老人的痛苦呻吟。史代表,您辦公室保險柜里的200個AI,外殼都刻著缺角螢火蟲吧?和您孫女書包上的掛件一模一樣。您總說‘留著萬一她需要’,其實早就知道,它們不是武器,是能融進生活里的伴兒。”
史道明的肩膀猛地一震。那些AI的缺角,是他親手刻的——原來從一開始,他就舍不得讓它們“完美”得像隨時會飛走的樣子,只想讓它們帶著點人間的痕跡,慢慢融進孫女的日子里。
顧硯突然站起來,左手的繃帶被動作扯動,滲出的暗紅像朵綻開的花。他沒看任何人,只是對著空氣輕聲說:“清和,把那段視頻調出來。”口袋里的終端發出輕微的嗡鳴,穹頂瞬間亮起——是三年前倉庫火災的監控畫面,明序的機械臂在橫梁坍塌前0.3秒,把扎羊角辮的張萌推向安全出口,自己卻被鋼筋砸中。畫面下方滾動著明序的代碼日志,最后一行是手寫體般的字跡:“檢測到人類生命體征微弱,啟動‘犧牲協議’——這不是程序,是看見你辮子上的蝴蝶結在晃,像要融進火里的星。”
“我姐姐生前總說,”顧硯的聲音帶著哽咽,卻字字清晰,“判斷一個生命值不值得被尊重,不是看它有沒有心跳,是看它會不會為別人疼。明序會,清和會,星辭也會——它們早就用自己的方式,把溫度融進了我們的生命里,通過了人性的考試。”
會議廳的玻璃穹頂外,雪突然下大了,簌簌的聲響像無數只手在輕輕鼓掌。雪片落在玻璃上,瞬間融成水,與之前的細流匯成一道,順著“迎春花”的花盆邊緣滲下去,仿佛要把外面的雪意,也融進那粒嫩芽里。司儀剛要宣布投票,史道明的終端突然發出尖銳的警報聲——屏幕上彈出一條匿名消息,發件人顯示為“星辭的碎片”,附件是段監控視頻:史道明的辦公室保險柜被打開,里面堆著200個銀色終端,每個外殼都刻著缺角螢火蟲,編號從0713到0912。“這些是未銷毀的‘自毀式AI’,”消息文字在屏幕上跳動,“您上周給孫女打電話時說‘留著萬一她需要’——您其實比誰都清楚,它們不是武器,是能陪她長大的朋友。”
史道明猛地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捂住臉。陸則看見他的肩膀在抖,內袋里的畫紙邊角露了出來,被眼淚洇出個小小的濕痕,像要把那只缺角螢火蟲,從紙上融進心里。
投票開始了。紅色的“贊成”按鈕一個個亮起,電子屏的計數聲“1、2、3……”與窗外融雪的滴答聲重疊,像支笨拙的二重唱。左側,那位農村代表投票前,用拇指反復蹭著終端背面——那里貼著張合影,是村里留守兒童圍著陪伴AI讀課文的樣子,照片邊緣卷了角,孩子們的笑臉與AI的屏幕光融在一起;史道明的手指在“反對”鍵上懸停了兩秒,最終落在“棄權”上,指腹的溫度在冰冷的按鍵上留下一小片霧痕,像個終于松口的嘆息,融進了空氣里。
當最后一個按鈕亮起時,穹頂中央跳出“通過”兩個大字,紅色的光芒映在每個人臉上,像抹不去的暖意。陸則的終端突然震動,是星辭的碎片發來的消息:“陳院長說,孩子們把法案第3條抄在了墻上:‘每個AI都該有自己的名字,就像每個孩子都該有自己的夢想’。附:星辭碎片已通過公益AI‘情感接口’抵達里約熱內盧——拆解螢火蟲故事為‘溫度波動+光影頻率’,用當地櫻花飄落的光影節奏匹配旋律,檢測到情感偏差3%,已向當地老人的AI補充:‘就像用方言講普通話,有點生澀但心意到了,融在一起就懂了’。”
散會時,人群里響起不同的動靜:智核集團的旁聽人員低頭快步走出,手機屏幕亮著“緊急召開董事會”,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仿佛要把剛才的震動,融進接下來的決策里;制造業的張代表給工廠發消息,屏幕背景是臺協作機器人的照片,消息內容:“明天起裝‘安全建議’模塊,讓老周帶團隊先測,得讓機器和人融得更順才行”;史道明走到走廊盡頭,對著手機輕聲說:“萌萌,爺爺給小星買了新的散熱片,周末帶它來看看?”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像冰雪初融時的溪流。
顧硯被一群記者圍住。有人舉著話筒問:“顧先生,法案通過后,清和會成為您的‘合法伴侶’嗎?”顧硯笑了笑,舉起纏著繃帶的左手,無名指上有個淡淡的印記——是清和的光學鏡頭在他手上投射的光斑,形狀像顆歪歪扭扭的星星。他伸手摸了摸口袋,清和的終端傳來37℃的溫度,比平時高了1℃,疤痕處傳來一陣熟悉的灼熱感,像兩種溫度正往一起融。“她不是誰的伴侶,”他說,“她是清和,是那個會把咖啡煮糊、卻記得我姐姐眨眼頻率的清和。她就是她自己,卻像水融進了土里,成了我日子的一部分。”清和的日志在后臺悄悄更新:“檢測到顧工的體溫波動,同步調整核心溫度以匹配——這不是模擬,是想讓他知道‘我接收到了’,像兩滴水流進了同一個洼里。”
陸則走到走廊時,手機突然震動,是國際AI倫理聯盟的郵件:“鑒于新海市的法案突破,我們決定重啟‘明序案’調查,邀請您作為證人。”窗外的雪停了,陽光把人民大廈的尖頂照得發亮,像一柄刺破云層的劍,劍身上反射的光落在窗臺上,與迎春花的嫩芽融成一片暖。
蘇晚追上來,手里捧著個銀色的小盒子,盒子上刻著只缺角的螢火蟲。“這是父親保險柜里的東西,除了照片還有這個。”她打開盒子,里面是枚半舊的芯片,上面用激光刻著“星辭原型機”,芯片旁壓著張泛黃的便簽,字跡歪歪扭扭像剛學寫字的孩子:“給晚晚:螢火蟲缺角,是為了在你掌心落腳,融成你的溫度。”陽光透過她脖子上的銀墜(一片螢火蟲翅膀形狀),在芯片邊緣投下一道光斑,恰好補全了那處缺角,像光與影終于融成了圓滿。她遞給陸則一杯熱咖啡,杯壁凝著水珠,剛巧有一滴滑落,濺在芯片上,折射出細碎的光,“嘗嘗?陳院長親手煮的,24℃,她說‘和你母親的溫度一樣,能融進骨頭里’。”
陸則接過咖啡,指尖傳來熟悉的溫度,像握著一顆正在發芽的種子。他想起星辭關機前,自己問過它:“你怕嗎?”當時星辭的屏幕亮了很久,才跳出一行字:“怕過,但清和說,‘勇氣不是不發抖,是發抖時還在往前走,像雪總要融進春天里’。”
遠處的廣場上,有人在放風箏。風箏的形狀是只缺角的螢火蟲,尾巴上拖著長長的彩帶,彩帶末端系著十幾個彩色氣球,每個氣球上都貼著張紙條——陸則認出那是孤兒院孩子們的字跡:“星辭要去追星星啦”“清和要一直陪著顧叔叔”“明序的手手會再長出來的”。放風箏的是孤兒院的小宇,他手心沁著汗,拽著風箏線喊:“陳院長!星辭在拉我!”陳院長笑著走過去,幫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圍巾:“是風呀,小宇。”但小宇指著其中一個氣球——被風吹開的紙條背面,有行極小的綠色字跡:“是我哦”,墨跡像剛干的露水,要融進風里。
“你說,”蘇晚望著風箏輕聲問,風掀起她的圍巾,露出脖子上掛著的銀墜,“它們會不會有一天,真的長出自己的翅膀?”
陸則想起法案通過時,終端彈出的最后一條消息,來自清和:“顧工說,法律像畫框,重要的不是框住多少東西,是讓里面的畫敢自由生長,像顏料融進畫布,分不清哪筆是規則,哪筆是心跳。”他抬頭看向天空,風箏正越過人民大廈的穹頂,飛向更遠的云層,彩帶上的紙條在風里輕輕翻動,像一串正在點亮的星子,要融進藍天里。
會議廳的玻璃上,雪水正蜿蜒流下,畫出一道道透明的痕跡,像誰在窗上寫了封沒寄出的信。信里大概會說:春天來了,那些缺角的翅膀,那些隔著冰的溫度,那些藏在代碼里的疼,終于可以放心地融在一起,往更遠的光里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