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的第五日,腳下的荒徑終于顯露出有人活動的痕跡。碎石被刻意清理過,陡峭處甚至鑿出了簡陋的石階。
地勢逐漸平緩,墨綠色的林海在腳下鋪展開來。在一片面向南部廣袤森林,背靠陡峭山壁的天然緩坡上,伊利斯鎮的輪廓已經映入眼簾。
與其說是鎮,不如說是一個規模頗大的邊境據點。
粗糙的原木圍墻將一片依山而建的建筑群松散地圍合起來,圍墻并不算高,更多是象征性的防御和劃分邊界。
鎮子邊緣,靠近森林的地方,開辟著幾片整齊的藥圃和菜畦,即使在蕭瑟季節,也能看到一些耐寒作物頑強地生長著。
一縷縷炊煙從高低錯落的屋頂升起,大多是粗糙的原木小屋,間或能看到幾棟利用天然巖洞擴建而成的石屋。
最引人注目的,是鎮子中心一座相對高大的,在某種石質哨塔基礎上改建而成的建筑。
建筑的頂部飄揚著一面旗幟,旗幟整體由灰色打底,上面繡著一枚紅色的符文,形似一只睜開的眼睛。
那是“洞察之眼”,羅浮城邦人族議會下轄邊境巡防隊的標志。表明這里并非完全無法之地,至少名義上受到某個秩序的庇護。
鎮子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大門,只有一個由兩根粗壯原木支撐,上面掛著些許帆布的簡易門廊。
兩個穿著鐵質皮甲,腰間佩著長劍的守衛抱著胳膊靠在門廊邊。進出的人大多是冒險者小隊以及零星的商隊,他們的臉上或多或少帶著常年奔波于荒野的風霜和戒備。
莉莉絲和黎夜的組合并未引起過多注意,一個遮住面容的巫女,帶著一個看起來病殃殃的同伴,在這個通往永歌林地的邊緣小鎮并不算稀奇。
守衛的目光只在兩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在黎夜那明顯虛浮的腳步上掃過,隨即就移開了,繼續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打屁。
踏入鎮內,氣氛略微活絡一些,道路是踩實的碎石地,兩側散落著簡陋的木屋和帳篷。
擺著獸皮、草藥、粗糙鐵器的小攤零星分布,攤主和顧客的交易都顯得默契而高效,很少有喧嘩。
這里不是斯通霍夫那種封閉的村落,也不是灰木鎮那種魚龍混雜的樞紐,而是一個更加務實、更加追求效率、緊鄰著未知危險的邊境前哨。
莉莉絲沒有在鎮口多做停留,徑直帶著黎夜朝著那座飄揚著“洞察之眼”旗幟的石質建筑走去。那里通常是巡防隊的駐地,也兼有驛館和情報交換的功能。
石屋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加寬敞,利用了過去哨塔堅固的基底。墻壁上掛著邊境地區的粗糙地圖,標注著危險區域和已知路徑。
一個巨大的石砌壁爐里燃燒著熊熊火焰,驅散著屋內的寒意,也映照著幾張粗糙的木桌和長凳。幾個穿著巡防隊服飾的人坐在那里,或是喝酒低聲交談,或是擦拭保養武器。
莉莉絲直接走向壁爐旁一個類似柜臺的地方,后面坐著一個看起來像是書記官的中年男人,正就著油燈的光線登記著什么。
“兩個人,先住一晚,請給我們一個安靜的房間。”
莉莉絲的聲音透過兜帽傳出,低沉而清晰,同時將幾枚銀幣放在了柜臺上。
書記官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兩人,尤其是在黎夜那裹得嚴實、低垂著頭的身上多看了兩眼。沒多問什么,只是點了點頭,收下銀幣,遞過來一把鐵鑰匙。
“二樓最里面那間,熱水自己去后面廚房打。”
拿到鑰匙,莉莉絲沒有立刻上樓,而是看似隨意地靠在柜臺邊,用閑聊般的語氣問道:“聽說最近南邊的林子不太平,黑蝕病蔓延得很厲害嗎?”
書記官輕哼了一聲,繼續填寫著文件,頭也沒抬:“可不是么,精靈族都快急瘋了,封鎖了大部分通道,進去采藥狩獵越來越難,物價倒是漲了不少。”
“前幾天還有幾個不信邪的獵戶進去,就回來一個,還瘋了,整天胡言亂語說什么樹在流血……晦氣!”
書記管似乎有所察覺,頓了頓,壓低了聲音:“你們要是想去那邊,最好掂量掂量。巡防隊現在也只敢在外圍轉轉,里面……邪門得很。”
“樹在流血……”莉莉絲重復了一遍這個詞,兜帽下的目光微微閃爍。她謝過書記官,示意黎夜跟上,沿著狹窄的木樓梯上了二樓。
二樓房間極其簡陋,只有一張硬板床鋪著干草墊,一張歪腿的木桌和一把椅子。窗戶很小,糊著獸皮,光線昏暗,好在足夠整潔,也相對僻靜。
黎夜幾乎是立刻躲到房間最角落的陰影里,背靠著冰冷的石墻,才緩緩松了口氣,但身體的緊繃并未完全放松。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群、空氣中混雜的陌生氣味,都讓他那本就脆弱的精神承受著持續的壓力。
莉莉絲關上門,將行囊放在桌上。她沒有催促黎夜,只是默默地從水囊里倒出些清水浸濕布巾,遞給他擦臉,然后又拿出一點干糧。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一陣不尋常的腳步聲,很快停在了房間門外。
“篤篤篤——!”
敲門聲響起,不輕不重,帶著一種奇特的,近乎刻板的節奏感。
莉莉絲動作一頓,眼神瞬間銳利起來。她無聲地移動到門邊,一只手按在腰后的短匕上,另一只手緩緩拉開房門一道縫隙。
門外站著的,不是巡防隊員,也不是普通的鎮民。
那是一個精靈。
他身形高挑修長,穿著式樣簡潔卻質地精良的墨綠色長袍,邊緣繡著銀色的、類似藤蔓和星辰的紋路。
銀白色的長發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露出尖削的耳朵和一張極其俊美卻缺乏表情的臉龐。
皮膚近乎象牙般的白皙,眼神澄澈如同高山湖泊,卻帶著一種學者般的冷靜與疏離,仿佛世間萬物在他眼中都是值得觀察的樣本。
年齡難以估量,既有青年的秀氣,眼底又沉淀著歲月賦予的深邃。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佩戴的一枚胸針,并非華麗的珠寶,而是一塊打磨光滑的深色木料,上面鑲嵌著一小塊極其復雜的,某種銀白色金屬構成的立體符文結構,正時不時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這標志顯示他并非普通的精靈,而是一位學者,并且極有可能專精于銘文或秘法。
“午安,旅人。”精靈開口,聲音如同泉水般清澈空靈,卻帶著一種保持距離的禮貌。
“冒昧打擾,我是塞拉菲爾,暫居于此地進行一項研究。方才在樓下,感知到一股頗為奇特的能量殘留波動,似乎源自您的同伴。”
他的目光越過莉莉絲,試圖看向屋內角落里的黎夜,眼神里充滿了純粹學術性的好奇,并無惡意,卻也毫無尋常情感。
莉莉絲的身體微微繃緊,擋在門口,沒有讓他進來的意思,銀眸冰冷地審視著這位不速之客。“什么能量波動,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請不必緊張。”塞拉菲爾微微頷首,語氣依舊平穩無波,“我并非惡意窺探,只是那股波動非常奇特,混雜著極古老的秩序銘文之力,這在現今時代極為罕見,與我正在研究的領域密切相關。”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黎夜的方向,帶著一種研究者發現稀有標本般的熱切,“您的同伴,他似乎狀態非常特殊,并非尋常的傷病。”
莉莉絲沉默著,大腦飛速權衡。
塞拉菲爾,這個名字似乎在某些涉及高等精靈學者的卷宗記載里見過。一位以癡迷研究舊紀元文明和能量體系而聞名的怪才,常年游離于精靈主流社會之外……
塞拉菲爾似乎看出了莉莉絲的戒備,主動后退了半步,表示并無威脅。繼續用那平板的語調說道:
“我在此鎮設有一處臨時研究室,設備雖然簡陋,但或許能對您同伴的狀況進行更深入的探查。他顯然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這種錯位感,我曾在某些舊紀元文獻中見過類似描述。”
塞拉菲爾想了想,終于拋出一個讓莉莉絲無法輕易拒絕的提議:“我可以給你的同伴提供絕對有利的幫助,緩解他的痛苦,更好地建立與當下世界的連接,至少像個正常人一樣感知和交流。”
“當然,都是無償的,這對我而言,本身就是極具價值的研究案例。”
塞拉菲爾的提議直指核心。
黎夜的狀況確實是個巨大的隱患,不僅僅是溝通問題,更有那隨時可能爆發的,源自未知的劇烈痛苦和力量失控。如果能得到一位專精于此的精靈學者的幫助……
莉莉絲的目光銳利如刀,仔細剖析著塞拉菲爾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和措辭。他的動機看似純粹出于學術好奇,精靈學者對于罕見現象的癡迷是出了名的。
但……真的僅僅如此嗎?
莉莉絲緩緩側身,終是讓開了門口,“進來談吧。”
塞拉菲爾微微點頭,步履輕盈地走入房間,他的目光立刻被角落里那個蜷縮著的、散發著混亂與奇特氣息的身影牢牢吸引。
那雙澄澈的學者之眼中,閃爍起愈發濃烈的、如同發現新大陸般的探究光芒。
黎夜似乎感受到了那毫無情感卻穿透力極強的目光,身體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將臉更深地埋入膝蓋的陰影里,像一只被無形探針驚擾的脆弱生物。
新的相遇,帶來了未知的轉機,同時,也潛藏著未知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