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陳志豪和林晚租住的組屋。
空氣凝滯得如同灌了鉛。林晚坐在沙發上,面前攤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是“蘇韻坊傳承中心”的設計效果圖和詳細的預算表。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卻驅不散室內的冰冷和死寂。
陳志豪垂著頭,坐在她對面的小凳子上,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精氣神,肩膀垮塌,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顯得頹敗不堪。幾個小時前在警局的驚魂一幕,如同冰冷的鐵鉗,緊緊扼住了這個家的咽喉。
“……晚晚…”陳志豪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林晚沒有看他,目光依舊停留在預算表上那個刺眼的資金缺口數字上。她的積蓄,原本計劃用于傳承中心的啟動資金和部分裝修款,現在…全沒了。被丈夫用來填補那個可怕的窟窿——那個他隱瞞了數月、最終導致他被警方帶走調查的“秘密項目”。
不是什么AI算法優化,而是一個披著高科技外衣的非法跨境線上賭博平臺!陳志豪作為核心程序員之一,負責維護關鍵的“洗碼”和“反追蹤”模塊。他最初被高薪和“技術挑戰”誘惑,抱著僥幸心理加入,直到平臺被國際刑警組織盯上,幾個核心成員在新加坡落網,他才意識到自己卷入了多么深重的泥潭!他熬通宵、錯過她的開幕式,都是在瘋狂地試圖抹除自己的痕跡,最終卻徒勞無功。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錢?”林晚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沒有憤怒,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失望,“那是我準備用來租新場地、買設備、聘老師,實現我們共同夢想的錢!是我一針一線繡出來、一點一滴省下來的錢!是‘蘇韻坊’未來發展的基石!”她抬起眼,目光像冰錐一樣刺向陳志豪,“你拿去…填了賭場的無底洞?為了你所謂的‘技術挑戰’?為了那點見不得光的臟錢?”
陳志豪被她的目光刺得渾身一顫,頭垂得更低,淚水無聲地滑落,砸在地板上:“我…我鬼迷心竅…晚晚…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當時…太想證明自己…太想快點…快點給你更好的生活…我沒想到…會這么嚴重…”他的辯解蒼白無力,充滿了懦弱和悔恨。
“更好的生活?”林晚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陳志豪,我嫁給你的時候,就知道你是個工程師,不是大富翁!我要的‘更好’,是我們一起努力,靠自己的雙手干干凈凈掙來的!是像‘蘇韻坊’這樣,用我們的才華和汗水,贏得尊重和認可!而不是靠這種…骯臟的、違法的勾當!”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情緒,聲音帶著一種決絕的疲憊:
“保釋金我已經交了。律師費,我會想辦法。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后的事。因為你是我丈夫,是我孩子的父親。”她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他,看著樓下熙攘的街道,“至于我們…我需要時間。很多時間。去消化這一切,去想清楚…我們的未來,到底在哪里。”
陳志豪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晚晚!不要!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我知道我罪該萬死!但…但看在孩子的份上…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去自首!我去坐牢!等我出來,我用一輩子補償你!補償孩子!”他幾乎是爬著過來,想抱住林晚的腿。
林晚沒有回頭,只是身體微微僵硬。她輕輕撫上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那里,正孕育著一個全新的、無辜的小生命。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成了此刻維系這個破碎家庭最脆弱、也最沉重的紐帶。
“孩子…”她閉上眼睛,聲音帶著無盡的疲憊,“是。為了孩子,我不會立刻做什么決定。但這不代表我原諒你。陳志豪,你毀掉的,不只是錢,是我對你的信任,是我們共同規劃的未來。這份裂痕…需要時間去證明,你是否真的值得被修補。”她轉過身,眼神恢復了平靜,卻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現在,請你離開這個房間。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陳志豪看著妻子冰冷而疏離的眼神,知道此刻任何哀求都是徒勞。他失魂落魄地站起來,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踉蹌著走出了家門。門關上的那一刻,林晚靠著墻壁,緩緩滑坐到地上,壓抑已久的淚水終于洶涌而出,浸濕了衣襟。傳承中心的夢想蒙上陰影,婚姻的根基搖搖欲墜,而腹中的孩子,讓她連徹底崩潰的資格都沒有。前路茫茫,她第一次感到了徹骨的孤獨和無助。
蘇州,“星洲橋·蘇新文化公益交流中心”。
小院綠意盎然,流水潺潺。閱覽室里,幾個附近中學的學生正津津有味地翻閱著新加坡的畫冊和雙語讀物。沈薇正在活動區調試著新到的投影設備,準備下午一場關于新加坡多元民族節日的講座。
助理小陳拿著一份快遞文件,興奮地跑進來:“薇姐!好消息!蘇州文化教育發展基金會的批復下來了!我們的‘中新青少年文化交流種子計劃’申請通過了!基金會愿意提供五十萬的啟動資金支持!”
沈薇眼睛一亮,接過文件仔細翻閱。這份申請是她精心準備的,旨在資助蘇州本地家境困難但有潛力的學生參與“青年使者計劃”或赴新短期交流。有了這筆官方支持,意義非凡!
“太好了!馬上聯系基金會對接后續事宜!另外,通知媒體組,準備通稿,重點突出公益性和官方背書!”沈薇果斷下令,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充滿干勁的笑容。
“還有這個!”小陳又遞過來一份包裝精美的硬殼文件夾,“剛收到的,匿名捐贈文件。”
沈薇疑惑地接過,打開文件夾。里面是一份經過公證的捐贈協議和一張大額支票的復印件。捐贈金額:一百萬元人民幣。捐贈用途:定向用于“星洲橋·蘇新文化公益交流中心”的場地維護、活動開展及獎學金設立。捐贈人署名處,只有兩個打印的英文字母:S.Q.M。
S.Q.M?
沈薇的心猛地一跳!這個縮寫…這個數額…這個精準的定向…
除了蘇啟明(Su Qiming),還能有誰?!
一股巨大的暖流夾雜著酸楚瞬間涌上心頭。他總是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時候,以最不動聲色、最維護她尊嚴的方式出現。美術館開幕時的注視,公司危機時的援手,如今又是這筆雪中送炭、卻不愿署名的巨款!這份沉甸甸的、不求回報的支持,像一塊巨石投入她本已平靜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她拿著那份文件,走到小院的天井里。陽光透過葡萄架的葉子灑下斑駁的光影。她抬頭望著澄澈的藍天,眼前卻浮現出蘇啟明那雙深邃沉靜的眼眸。她終于明白,那份長久以來被理智壓抑的情感,那份在絕望時給予她支撐的力量,早已超越了知己的界限。她拿起手機,手指懸在那個熟悉的號碼上方,微微顫抖。這一次,她不想再退縮,不想再猶豫。她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撥號鍵。
電話幾乎在瞬間被接通。那頭傳來蘇啟明熟悉而沉穩的聲音:“喂?”
“是我。”沈薇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異常清晰和堅定,“S.Q.M先生…那份禮物,太重了。我…受之有愧。”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蘇啟明的聲音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禮物送給值得的地方,物盡其用,就沒有‘愧’字。中心做得很好,沈薇。你…值得這份支持。”
“不僅僅是為了感謝,”沈薇握緊了手機,仿佛要汲取勇氣,“蘇啟明…我想…見你。有些話…我想當面跟你說。”她的心跳如擂鼓,臉頰微微發燙。
電話那頭再次陷入沉默。時間仿佛被拉長。就在沈薇以為他要拒絕時,蘇啟明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傳來:
“好。時間,地點,你定。”
蘇州港,集裝箱碼頭。
巨大的龍門吊在灰藍色的天幕下緩緩移動,發出沉悶的轟鳴。咸腥的海風裹挾著鐵銹和柴油的味道撲面而來。許國棟穿著沾滿油污的工裝,正和幾個工友一起,費力地將沉重的纜繩固定在貨輪的系纜樁上。汗水順著他黝黑的臉頰滑落,混合著灰塵,留下道道泥痕。
一個月的高強度體力勞動,在他身上刻下了明顯的痕跡:皮膚曬得黝黑發亮,手臂肌肉虬結,腰背似乎比以前更加挺拔,但眼神深處那份被生活磨礪出的堅韌和沉穩,卻取代了曾經的浮躁和戾氣。
“老許!歇會兒!喝口水!”工頭老王扔過來一瓶礦泉水。
許國棟接住,擰開蓋子,仰頭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舒暢。他抹了把嘴,靠在冰冷的集裝箱上,目光下意識地望向碼頭入口的方向。自從那天贖回扳指后,李偉明那邊就再沒有消息傳來。公司怎么樣了?那些遣散的兄弟拿到補償了嗎?供應商的欠款還了多少?他像被放逐的君王,焦灼地想知道自己王國的現狀,卻又沒有勇氣主動聯系那個被他深深傷害的兄弟。
就在這時,一輛線條流暢、與嘈雜碼頭格格不入的黑色賓利轎車,緩緩停在了碼頭入口的警戒線外。車門打開,一身筆挺深灰色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的李偉明走了下來。他環顧了一下喧囂混亂的碼頭,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最終,定格在了靠在集裝箱上、渾身汗水泥污的許國棟身上。
許國棟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碼頭的喧囂、貨輪的汽笛、龍門吊的轟鳴,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許國棟的身體瞬間僵硬,握著礦泉水瓶的手不自覺地收緊,塑料瓶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羞愧、懊悔、忐忑…無數情緒在他胸中翻騰。他下意識地想躲開,腳步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李偉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憤怒,也看不出原諒。他只是邁開腳步,皮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發出清晰的聲響,一步一步,穿過堆疊的集裝箱和忙碌的工人,徑直朝著許國棟走來。
許國棟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沖破胸膛。他看著李偉明越來越近的身影,看著他依舊挺拔卻似乎也清減了些的肩膀,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復雜情緒,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偉明在許國棟面前一米處站定。海風吹亂了他一絲不茍的鬢角。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深深地看了許國棟幾秒鐘,目光掃過他黝黑的臉、汗濕的工裝、磨破的膝蓋和那雙沾滿油污卻依舊有力的手。
然后,他從西裝內袋里,掏出一盒香煙。不是他平時抽的那種精致的雪茄,而是最普通的南洋“紅雙喜”。他抽出兩支,一支叼在自己嘴里,另一支,遞到了許國棟面前。
許國棟愣住了,看著眼前那支煙,又看看李偉明平靜無波的臉。這個動作…太熟悉了。那是他們創業初期,在狹小的辦公室里熬夜趕訂單、為資金發愁時,李偉明常做的動作。一根煙,常常是他們理清思路、重新鼓足干勁的開始。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許國棟的鼻尖,眼眶瞬間發熱。他顫抖著手,接過那支煙,粗糙的手指幾乎捏不住那細細的煙卷。
李偉明拿出打火機,“啪”一聲點燃,先給自己點上,深吸了一口,然后將跳躍的火苗湊近許國棟。
許國棟就著那簇溫暖的火焰,點燃了煙。辛辣的煙霧涌入肺部,嗆得他咳嗽了幾聲,卻也將胸中翻涌的情緒壓下去一些。
兩人就這樣,背靠著冰冷的集裝箱,面對著繁忙喧囂的碼頭和遼闊的大海,沉默地抽著煙。誰也沒有先開口。海風吹散了裊裊升起的煙霧,也吹拂著兩個男人之間那厚重如冰層般的隔閡。
一支煙抽完大半,李偉明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靜,聽不出喜怒:
“老許,‘國棟’的債…還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能緩。廠子…瘦身了,但核心還在。那批意大利絲…我找了路子,沒賤賣太多。”
他吐出一口煙圈,目光依舊望著海平面上的貨輪:
“新加坡那邊…來了個單子。不大。但…是個新路子。做高端酒店定制絲綢用品。對面…點名要你參與設計。說信你的眼光和…那股子‘土勁兒’。”
他頓了頓,側過頭,第一次將目光真正落在許國棟的臉上,那眼神里,有審視,有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深深埋藏的兄弟情誼:
“你…還扛得動嗎?”
許國棟夾著煙的手指猛地一抖,煙灰簌簌落下。他看著李偉明眼中那復雜的光芒,聽著那平靜話語下傳遞的信息——公司保住了,兄弟沒有放棄他,甚至…還為他爭取到了新的機會!巨大的沖擊讓他喉嚨發緊,鼻翼翕動,滾燙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混合著臉上的汗水泥污,洶涌而下!
他狠狠吸了一口煙,將最后一點煙蒂摁滅在旁邊的集裝箱壁上,發出刺啦一聲輕響。他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臉,甩掉淚水和污跡,挺直了腰背,迎向李偉明的目光。那雙曾因絕望而渾濁的眼睛,此刻重新燃起了久違的、屬于“國棟”創始人的銳利火焰。
“扛得動!”他的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只要‘國棟’的牌子還在!只要…兄弟你還在!我許國棟,就扛得動!”
海風呼嘯而過,吹散了許國棟話語中的哽咽,也吹開了兩個男人之間厚重冰層的第一道裂縫。一支煙,一個機會,一聲“兄弟”,在充斥著鐵銹與柴油味的蘇州港碼頭,為一段瀕臨破碎的情誼,點燃了重生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