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的輝煌燈火與贊譽聲浪,仿佛被一層無形的隔膜阻擋在外。林晚站在《絲痕·碎片》前,接受著又一輪閃光燈的洗禮和賓客的祝賀,臉上的笑容得體依舊,但心底某個角落卻空落落的,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占據。
陳志豪沒有來。
這個認知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她剛剛被巨大榮耀充盈的心上。她特意為他留了位置最好的觀禮券,知道他今天調休。開幕前,她還收到他一條簡短的信息:“晚晚,加油!為你驕傲!有點急事處理,晚點到。”
晚點?開幕已近尾聲,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已經過去,他依舊不見蹤影。陳母倒是早早來了,激動得熱淚盈眶,拉著她的手反復說著“祖宗保佑”、“光宗耀祖”。但丈夫的缺席,讓這份完美的榮耀畫卷,缺了最重要的一塊拼圖。他去哪里了?什么“急事”比她的藝術生涯巔峰時刻還重要?一股混合著委屈和不安的情緒,在心底悄然彌漫。
“林女士,恭喜!這幅作品真是震撼人心!”又一位熱情的收藏家上前攀談。
林晚迅速斂起心神,換上專業而溫婉的笑容:“謝謝您的欣賞。”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眼前,但眼角的余光,總是不自覺地瞟向展廳入口的方向。每一次門開,都帶著一絲微弱的期盼,然后,是更深的失落。
沈薇陪著學生們在《絲痕·碎片》前駐足良久,年輕的面孔上寫滿了驚嘆和好奇。林晚的成就,讓她由衷地敬佩,也帶來一絲微妙的慰藉——在這座異國的城市里,她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留下印記。
“沈總,”學生領隊再次提醒,“林女士那邊好像有空了。”
沈薇點點頭,帶著學生們走向被賓客暫時“釋放”的林晚。
“林老師!”學生們興奮地圍上去,“您的作品太棒了!我們能跟您合個影嗎?”
面對這群朝氣蓬勃的孩子,林晚暫時拋開了心中的失落,露出真誠的笑容:“當然可以,謝謝你們喜歡?!彼H切地站到學生們中間,配合著拍照。
閃光燈亮起。沈薇站在稍后一步,看著鏡頭里林晚溫和的笑臉和學生們燦爛的笑容,心頭那因家宴風波帶來的冰冷感,似乎被這溫暖的畫面融化了一絲。就在這時,她的目光與站在學生外圍的蘇啟明再次相遇。
他依然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像一座沉默的山。他沒有上前打擾,只是安靜地看著她,眼神深邃,仿佛穿越了人群的喧囂,直抵她心底的疲憊。那目光里有欣賞,有洞察,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關切。沈薇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移開視線,臉上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微熱。
合影結束,學生們心滿意足地散開繼續參觀。沈薇走上前,由衷地對林晚說:“林老師,恭喜!您的作品…非常了不起,意義深遠?!?
“謝謝沈總,”林晚握住沈薇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微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聯想到之前隱約聽說的風波,關切地問,“你還好嗎?家里的事…”
沈薇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都過去了。看到這些孩子們,感覺一切都值得?!彼噶酥感厍暗膱@林魚尾獅胸針,“謝謝您的禮物,它…給我力量。”
林晚了然地點點頭,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一切都會好的。你也很棒。”
兩人相視一笑,一種同是天涯奮斗人的理解與惺惺相惜在無聲中流淌。
就在這時,沈薇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她拿出來一看,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媽媽。她心頭猛地一緊。家宴決裂后,這是母親第一次主動打來電話。會是哥嫂弟媳又鬧了什么幺蛾子,逼著母親來當說客嗎?
她深吸一口氣,對林晚歉意地笑笑:“抱歉,我接個電話。”她拿著手機,快步走向相對安靜的展廳連接通道。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沈母張桂芳帶著濃重鼻音、小心翼翼的聲音:“…薇薇?”
“媽,”沈薇的聲音不自覺地有些發冷,“什么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壓抑的抽泣聲:“薇薇…媽…媽就是想問問…你在新加坡…還好嗎?吃飯了沒有?天冷了…多穿點…”
這完全出乎意料的、純粹的關心,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沈薇堅硬的心防上激起了一圈漣漪。她喉嚨有些發哽,語氣不自覺地放緩了:“媽,我很好,剛參加完一個活動,吃過了。您和爸呢?爸的腿還疼嗎?”
“好…好…我們都好,你爸腿好多了…”沈母的聲音帶著哭腔,“薇薇…那天…是媽不對…媽沒護著你…讓你受委屈了…”她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媽知道你心里苦…一個人在外頭不容易…哥嫂他們…是太過分了…我和你爸…管不了他們…可媽心疼你啊…媽不是…不是只想要你的錢…媽是怕…怕你一個人…老了沒個依靠…孤零零的…”
母親斷斷續續的哭訴,像一把鈍刀子,一點點割開了沈薇包裹在憤怒和失望下的柔軟。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仰起頭,不讓眼眶里的淚水滑落。是啊,母親是懦弱,是糊涂,是總被哥嫂弟媳裹挾,可她對自己的心疼,卻是真的。那些催婚的嘮叨,背后是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和對女兒未來孤獨終老的恐懼。
“媽…”沈薇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哽咽,“別哭了…我沒事…真的?!?
“薇薇…”沈母像是下定了決心,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勇氣,“媽跟你保證!以后…以后他們再敢找你麻煩,再敢跟你要錢要東西!媽…媽就跟他們拼了!媽不糊涂了!媽知道…我閨女的錢…是拿命拼來的!不是大風刮來的!你爸…你爸他也說了…讓你…別往心里去…家里的事…不用你管…你…你在外頭…好好的…就行…”
沈父沈富貴那個沉默寡言、只會抽旱煙的男人,竟然也說了這樣的話?沈薇的淚水終于控制不住地滑落。她仿佛能看到父親蹲在墻角,悶悶地對母親說出那句“讓她別管家里”的樣子。這份沉默的、笨拙的維護,比任何華麗的語言都更有力量。
“媽…”沈薇吸了吸鼻子,聲音柔和了許多,“我知道了。您和爸…也多保重身體。等忙過這陣…我…我抽空回去看你們。”
“哎!哎!好!好!”沈母連聲應著,帶著哭腔,卻又透著一絲歡喜,“媽給你曬了你最愛吃的筍干…等你回來…媽給你燉肉吃…”
“嗯?!鄙蜣陛p輕應了一聲,掛斷了電話。她靠在墻上,久久沒有動。冰冷的墻壁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寒意,但心底某個凍結的角落,卻在母親帶著哭腔的絮叨和父親無聲的支持里,悄然融化了一角。堅硬的外殼裂開縫隙,露出了里面依然渴望親情的柔軟。
蘇州,第一人民醫院,ICU重癥監護室外。
慘白的燈光,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長椅上凝固的冰冷氣息。許國棟像個泥塑木雕般癱坐在長椅上,雙眼空洞地望著對面緊閉的、象征著生死界限的ICU大門。大哥許國梁紅著眼睛,焦躁地在狹窄的走廊里來回踱步,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盡管墻上貼著醒目的禁煙標志。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許國棟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父親躺在病床上那枯槁的面容和大哥那句“爸不行了”的哭喊。什么“國棟絲綢”,什么股權融資,什么兄弟決裂,在死亡面前,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可笑。他只想父親能挺過來,能再睜開眼睛看看他。
“許國棟家屬!” ICU的門突然打開,一個戴著口罩的護士探出頭。
許國棟和許國梁像觸電般猛地彈起,撲到門口。
“醫生!我爸怎么樣了?”許國梁聲音嘶啞。
“病人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了,”護士的聲音帶著職業的平靜,“但情況還很危重,心功能很差,需要絕對靜養,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探視時間嚴格控制,一次只能進一個人,時間不能超過五分鐘。你們誰先來?”
“我!我先去!”許國梁立刻搶道,狠狠瞪了許國棟一眼,“你在外面等著!別進去再氣著爸!”
許國棟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頹然地垂下頭,啞聲道:“…好?!?
許國梁跟著護士進了ICU。厚重的門在許國棟眼前緩緩合攏,隔絕了里面的一切。他無力地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雙手插進凌亂的頭發里,發出野獸般壓抑的低吼。懊悔、自責、恐懼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如果父親真有個三長兩短,而他又剛剛親手把公司推向了絕路,把兄弟逼走…他不敢想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許國梁紅著眼睛出來了,臉色極其難看。他沒看許國棟,徑直走到窗邊,背對著他。
“爸…說什么了嗎?”許國棟啞著嗓子問,聲音帶著一絲卑微的期盼。
許國梁猛地轉過身,眼睛赤紅,像要噴出火來:“說什么?爸還能說什么?!他就吊著一口氣!他拉著我的手,就那么看著門口!他是在等你!等你這個最有出息的兒子!可你呢?!你人在哪?!公司!公司!你眼里就只有那個破公司!連爸最后一面都不想見了是不是?!”
“我沒有!”許國棟痛苦地低吼,“我…”
“你閉嘴!”許國梁粗暴地打斷他,指著他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許國棟!我告訴你!爸要是被你氣出個好歹來!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老許家也沒你這個兒子!滾!現在輪到你了!進去給我小心點!別再說那些狗屁倒灶的公司破事!爸要的是兒子!不是老板!”
許國棟被罵得狗血淋頭,卻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他踉蹌著站起來,在護士的示意下,腳步虛浮地走進了那扇象征著生命最后防線的大門。
ICU里,儀器的滴答聲冰冷而規律。父親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臉色蠟黃,雙目緊閉,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許國棟一步步挪到床邊,看著父親枯瘦得脫了形的臉,想起小時候父親馱著他看社戲、教他認織機梭子的情景,巨大的悲痛和悔恨瞬間沖垮了他。
“爸…”他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額頭抵著冰冷的床沿,壓抑了許久的嗚咽終于爆發出來,肩膀劇烈地抖動著,“爸…兒子不孝…兒子錯了…您一定要挺住…兒子錯了…您看看我…看看我啊爸…”
滾燙的淚水,一滴一滴,砸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在這個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空間里,曾經不可一世的絲綢大亨,像個迷途知返的孩子,跪倒在生命垂危的父親床前,用最卑微的姿態,祈求著一次寬恕和挽回的機會。父親的沉默,是生命流逝的殘酷倒計時,而兒子的淚,是洗刷過往罪愆的唯一救贖。五分鐘的探視時間,如同一個世紀的懺悔。
美術館的輝煌燈火下,繡娘在丈夫缺席的榮耀中品味著失落的余韻;教育者在母親遲來的淚水中觸摸到血緣的余溫;而跪在ICU冰冷地面的商人,用額頭抵著父親病床的邊緣,讓滾燙的淚水洗刷過往的罪愆。三條被命運撕扯的軌跡,在第三十六章的深夜里各自沉?。毫滞碇讣獾慕鹁€纏繞著未解的謎題,沈薇胸前的銀質胸針映照著歸鄉的倒影,許國棟砸碎茶杯的手掌如今緊握著父親枯槁的指尖——當星洲的穹頂落下帷幕,蘇州的急救燈依然閃爍,所有未竟的救贖與和解,都被壓縮在探視計時器冰冷的滴答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