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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歸航

意識如同沉船殘骸,從無光的深海被緩慢打撈。冰冷、粘稠、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被巨浪拍打過后的、遍布裂痕的廢墟。慕云笙感覺自己像一片被狂風撕碎的羽毛,在虛空中無力地飄蕩,最終被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托起,緩緩上升。

感官在破碎中艱難重組。

首先回歸的是聲音。

不再是沉重的心跳,不再是悲愴的鯨歌。

是…一種低沉的、平穩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嗡鳴。像某種巨大生命體安詳的呼吸,規律而有力。

接著是觸感。

冰冷,堅硬,帶著熟悉的皮革紋理和…淡淡的機油味?身下不再是無邊的虛妄,而是某種堅實的支撐。臉頰貼著的表面冰涼,帶著細微的顆粒感。

然后是嗅覺。

濃重的、新鮮而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機油、灰塵,還有一絲…屬于公交車內部特有的、陳年積垢的氣息。

最后是視覺。

眼皮沉重得如同鉛鑄。他費力地掀開一條縫隙。

光線昏暗,卻真實存在。不再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模糊的視野里,是褪色的藍色座椅靠背的輪廓,是磨損的金屬扶手桿的反光,是駕駛臺下方儀表盤散發出的、微弱卻穩定的綠色和紅色指示燈。

現實。

他回來了。

“呃…”一聲沙啞的、如同砂紙摩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伴隨著這聲呻吟,是身體各處被強行喚醒的、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的劇痛!頭顱像被重錘反復夯擊,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顱內無數根斷裂的神經;胸腔如同塞滿了燒紅的炭塊,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撕裂般的灼痛;四肢百骸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湊起來,無處不酸,無處不痛,無處不沉重。口腔里彌漫著濃重的鐵銹腥甜,喉嚨干澀得如同沙漠。

他想動一動手指,回應一下這具殘破軀殼的回歸。回應那聲將他拖回現實的、帶著巨大驚駭和難以置信的呼喊。

“云笙?!云笙!你醒了?!老天爺!!”老李那張布滿油汗、涕淚橫流的臉猛地闖入他模糊的視野,占據了大部分空間。這個壯實的漢子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雙手顫抖著,想碰他又不敢碰,眼中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深不見底的擔憂。“別動!千萬別動!救護車!救護車馬上就到!你…你流了好多血…”

慕云笙的視線艱難地越過老李激動的肩膀,投向旁邊。周隊長那張慣常嚴肅的臉此刻也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緊抿,眼神復雜地在他和老李身上來回掃視,充滿了震驚、困惑,以及一絲尚未散去的驚悸。幾個警員圍在稍遠處,同樣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慕云笙,又看看那臺正在平穩怠速運轉、發出低沉嗡鳴的引擎。

引擎…啟動了…

慕云笙的嘴角極其微弱地、放松般地向下彎了一瞬。成功了。那聲穿透夢境的“鯨歌”,喚醒了沉睡的巨獸。

身體的劇痛和極致的疲憊如同潮水,再次兇猛地涌來,試圖將他拖回昏迷的深淵。他強撐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極其輕微地、幅度幾乎無法察覺地搖了搖頭。視線艱難地轉動,投向車廂后方。

老張頭…那個年輕警員…那個記者…

他們還活著嗎?

仿佛是回應他無聲的詢問,車廂后方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帶著巨大痛苦的呻吟。

“呃…頭…頭好痛…”那是老張頭的聲音!沙啞、虛弱,卻不再是死寂!緊接著,是那個年輕警員迷茫而驚恐的聲音:“這…這是哪?我怎么了?”然后是女記者帶著哭腔的、語無倫次的尖叫:“怪物!黑色的水!好冷!救命!”

混亂,卻充滿了生命的嘈雜!

慕云笙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再也無法維系。沉重的黑暗溫柔地籠罩下來,將他徹底吞沒。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聽到周隊長急促的、帶著巨大困惑的命令聲:“快!快把人抬出來!小心!輕點!醫生!醫生呢?!”

***

消毒水刺鼻的氣味。

儀器有規律的“嘀嘀”聲。

身體被柔軟的織物包裹。

慕云笙再次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醫院病房單調的天花板和刺目的白熾燈光。身體依舊像被重型卡車反復碾壓過,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在發出痛苦的呻吟,但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靈魂撕裂般的透支感已經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藥物作用下沉重的麻木和疲憊。手臂上插著輸液管,冰涼的液體正緩緩流入血管。

病房里很安靜。只有儀器單調的聲響和他自己略顯粗重的呼吸聲。窗外,天色是深沉的靛藍,幾顆疏星點綴其上。禾城的夜,似乎恢復了它應有的寧靜。

門被輕輕推開。護士走了進來,看到他睜著眼,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慕先生,你醒了?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特別不舒服?”

慕云笙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不出聲音。護士會意,用棉簽沾了溫水,小心地潤濕他的嘴唇。“你失血過多,內臟有輕微挫傷,精神嚴重透支,需要靜養很久。”她輕聲說著,調整了一下輸液的速度,“不過,命是保住了。真是奇跡。”

“城…”慕云笙終于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一個模糊的音節。

“城?”護士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混合著慶幸和困惑的表情,“你說禾城?怪事…說來也怪,就在你被送進醫院后不久,那些怪事…就都停了。”

她一邊記錄著儀器上的數據,一邊用帶著點神秘的語氣低聲道:“自來水…突然就變清了!一點鐵銹味和腥味都沒了!跟變魔術似的!還有電,那些發瘋亂叫的電器,也都安靜了,該壞的修,該好的好。最神奇的是那些昏睡不醒的人…”護士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不可思議,“就…就那么陸陸續續都醒了!雖然都喊著頭疼、渾身沒勁兒,像大病了一場,但神志都清楚!那個老維修工,還有那個小警察,就在隔壁病房觀察呢!醫生都查不出原因,只說可能是某種…群體性的、短暫的精神性癔癥?反正…好了!都好了!”

護士絮絮叨叨地說著,語氣里充滿了對這座城市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那場莫名“瘟疫”退去的困惑。慕云笙靜靜地聽著,沒有回應,只是緩緩閉上了眼睛。緊繃的身體在柔軟的床鋪里,一點點地松弛下來。禾城…回來了。從那個冰冷的深淵邊緣,被拽了回來。

病房門再次被推開。這次進來的是周隊長。他換下了警服,穿著一件深色的夾克,臉上帶著濃重的疲憊,眼神卻比之前復雜了許多。他揮手示意護士先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兩人。儀器單調的“嘀嘀”聲顯得格外清晰。

周隊長走到病床邊,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目光落在慕云笙蒼白虛弱、插著管子的臉上,又移開,看向窗外恢復寧靜的夜色。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似乎在組織語言。

“老張頭醒了,”周隊長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沒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小劉也醒了,那個記者情緒也穩定了。他們都…記不太清發生了什么。只記得很冷,很黑,像掉進了冰窟窿,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慕云笙臉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探究。“醫生說你內臟出血,精神嚴重受創,像是…經歷了某種極端的、難以想象的折磨。”周隊長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近乎荒謬的困惑,“那輛車…停車場的人后來檢查了,除了駕駛室地板上一大灘…你的血,什么異常都沒有。引擎能打著,儀表燈都亮,就是一輛普通的、有點舊的老爺車。”

他往前湊近了一點,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有氣聲:“老李那老小子,跟中了邪似的,一口咬定是你救了所有人,救了禾城!說你鉆進了那車的‘魂’里,跟一個什么…鐵皮大海怪打了一架…”周隊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像是在極力忍住某種荒謬感,“還說他聽到了鯨魚唱歌…呵…”

他直起身,看著慕云笙依舊緊閉的雙眼和毫無反應的臉,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充滿了挫敗和深深的無力感。“上面…壓力很大。這事太邪門,影響太壞。需要一個…解釋。”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生硬,“老張頭他們的意外昏迷,可以歸咎于突發性的集體…呃…某種未知的、暫時性的神經功能障礙。城市的水電異常和市民嗜睡,初步判斷是…某種罕見的、短時性環境因素或心理暗示引發的群體事件。已經…結案了。”

周隊長的聲音里沒有多少說服力,更像是在背誦一個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劇本。“你…好好養傷。那輛車…暫時封存。在你完全恢復、能提供…更清晰的說明之前,不要靠近它。這是命令,也是…保護。”

他說完,又沉默地站了幾秒,似乎想從慕云笙臉上看出些什么。但慕云笙只是靜靜地躺著,呼吸微弱而平穩,仿佛再次陷入了沉睡。周隊長最終什么也沒等到,搖了搖頭,帶著滿腹的疑團和一種莫名的沉重,轉身離開了病房,輕輕帶上了門。

病房里重新恢復了安靜。只有儀器規律的“嘀嘀”聲,證明著生命的存在。

慕云笙緩緩睜開眼,望著天花板。眼神平靜,深處卻翻涌著無人能懂的波瀾。官方的“結案”在意料之中。那超越常理的真相,注定要被掩埋在“群體癔癥”和“環境異常”的標簽之下。這樣也好。

身體的劇痛在藥物的作用下變成了沉重的鈍痛和無處不在的疲憊。精神的透支感如同被掏空的水池,干涸得令人心慌。但他能感覺到,那股盤踞在靈魂深處的、來自“死亡寧靜”的冰冷誘惑,已經徹底消失了。連同那沉重的虛無感一起,被那場意識深淵的終極角力徹底焚盡、凈化。

代價是沉重的。身體如同破碎后被勉強粘合的瓷器,精神世界更是滿目瘡痍。他需要時間,漫長的時間,來修復這滿身的傷痕。

窗外的城市燈火,隔著玻璃,安靜地閃爍著。禾城度過了它的劫難,正在沉睡中緩緩恢復生機。而慕云笙知道,屬于他的戰斗,或許暫時告一段落,但那份與冰冷深淵對視后的疲憊與代價,才剛剛開始顯現。他緩緩閉上眼睛,將自己沉入藥物帶來的、相對安穩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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